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落英听雪】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郭沫若散文选集   编辑例言   一、本套《现代散文丛书》是《百花散文书系》的一个组成部分。选收一九一七至一九四九年期间散文家的名篇佳作,按人专集分册。   二、入选的作者均是这一时期的散文名家,所选作品尽可能照顾到作者散文创作的发展脉络。   三、每集作品前均冠以万字以上的评论性序言,简单介绍作者生平,并结合本书所选散文,分析评介其艺术特色及创作发展的道路和影响。   四、所选作品,尽量注明原书发表的出处和时间;对于个别难理解的地方亦加以必要的注释。   序言   王锦厚   鲁迅说过这样的话:   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大圣”,大可不必动手??(《鲁迅全集·书信·致杨霁云》)   中国诗歌发展的历史证明:鲁迅的这一番话是完全正确的。然而,散文就大不相同了,唐宋之后明清以来,都曾出现过新的高峰,到了“五四”时期,更是百花齐放,万紫千红,人才辈出:鲁迅、周作人、郭沫若、叶绍钧、茅盾、谢冰心、朱自清、俞平伯、王统照、郁达夫、徐志摩??无不别具一格。他们在促进中国现代散文迅速发展,形成散文创作新高潮的过程中都做出了各自的独特贡献!清、俞平伯、王统照、郁达夫、徐志摩??无不别具一格。他们在促进中国现代散文迅速发展,形成散文创作新高潮的过程中都做出了各自的独特贡献!   这里,我仅简略地研讨一下郭沫若的散文创作,成就及影响。   一   郭沫若是我国卓越的科学家、文学家、革命活动家。作为文学家的郭沫若,以诗歌、戏剧的独创性而蜚声于世,其实,他的散文也同样富于开拓性,却大大地被忽略了!要正确地认识郭沫若,科学地评价郭沫若,必须全面地研究其人其文。   郭沫若,原名郭开贞,小名文豹,号尚武,诞生在素有“海棠香国”之誉的嘉州府(今之四川省乐山市沙湾镇)。沫若是他后来从事文学活动,用家乡的沫水(即大渡河,俗名铜河)与若水(即青衣江,俗名雅河)取的笔名。幼年时代他受的是旧学的严格训练,特别是诗的熏陶,母亲从摇篮的爱国团体———夏社,拿起笔作武器,写文章,写诗歌。随着斗争的深入,特别是“五四”爱国运动的爆发,他更是大胆地写,大胆地发表,很快,写成并出版了中国第一部真正的新诗———《女神》,震撼了当时的文坛。从《女神》写作的实践中,他认识到文艺正是摧毁封建思想,抗拒帝国主义的犀利武器。它对于时代的革新,国家的独立,人民的解放,和真正的科学技术等具有同样不可缺少的功能,于是就想通过文学使中国起变化,想用诗歌唤醒“睡狮”,鼓动起热情来改革社会。   十月革命的炮声,中国共产党的成立,给郭沫若带来了新的希望。 1924年的春夏之交,他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下苦功夫翻译了日本早期 马克思主义者河上肇博士的《社会组织与社会革命》。通过这本书的 翻译,如郭沫若所说:“翻译的结果,确切地使我从文艺运动的阵营 里转进到革命运动的战线里来了。”(《〈社会组织与社会革命〉序》 )从此,他努力学习马克思主义著作,更加注意社会活动,投笔从戎, 全身心地参加了正在兴起的北伐革命斗争,担任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 副主任。1927年蒋介石叛变革命,屠杀群众,他满腔义愤,不但奋笔 书写了讨蒋檄文《请看今日之蒋介石》,一针见血地指出蒋介石的“ 总司令部就是反革命的大本营,就是惨杀民众的大屠场”,号召革命 群众起来打倒蒋介石、消灭蒋介石。他还经历了惊人的艰险,参加了 南昌起义,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1928年,根据党的安排,他再次去到日本开辟思想文化的新战场, 从事学术研究,积极参加了关于   中国社会性质的大论战,写出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中国古 代社会研究》等一系列著述,用惊人的发现,有力地回击了托派关于 中国社会性质的种种谬论;同时还热情地支持留日青年和国内文艺界 的革命文化活动,培养革命文艺新军,壮大革命文化队伍。抗日战争 爆发后,郭沫若别妇抛雏,巧妙地摆脱日本宪兵刑士的严密监视,毅 然回到祖国,在敬爱的周总理的直接领导下,组织和团结国民党统治 区的进步文化人士,从事抗日救亡运动。这一时期,他写出了轰动国 统区的《屈原》、《甲申三百年祭》等著名史剧、史论和大量诗文, 唱出了人们要唱的诗,说出了人们要说的话,深刻揭露了国民党反动 派的卖国投降政策,激励了广大人民热爱祖国,热爱中国共产党的热 情,从而加倍地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抗战胜利后,他不顾国民党反 动派的政治迫害,勇敢地站在民主运动的最前列,同蒋介石的法西斯 独裁统治和发动内战的阴谋,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斗争,有力地支援了 人民解放战争。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郭沫若继续从事著述,写出了《奴隶制时代》、《替曹操翻案》、《蔡文姬》、《武则天》等著名史论和史剧,同时,担负着繁重的国家事务、科学文化教育和国际交往等方面的领导工作。他在科学文化方面做出了杰出贡献,在革命实践中立下了不朽的功绩,赢得了全国人民和世界进步人士的尊敬。   郭沫若的著作始终和他的这种不断革命的生活紧密相连,可以说就是他这种不断革命生活的具体反映。   二   郭沫若的散文写作与新诗创作是同步的,甚至可以说更早。我们现在能够看到的他最早的散文是员怨员远年圣诞节用英文写给安娜的献辞,后来经过修改译成中文,作为《辛夷集》小引的一篇。这篇散文是在泰戈尔影响下写成的。他不只一次地说:   我在冈山时便也学过他,用英文来做过些无韵律的诗。《辛夷集》开首的“题辞”便是一九一六年的圣诞节我用英文写来献给安娜的散文诗,后来我把它改成了中文的。(郭沫若:《创造十年》)   因为在民国五年的夏秋之交有和她(指安娜—编者)的恋爱发生,我的作诗的欲望才认真地发生了出来。《女神》中所收的《新云与白云》、《死的诱惑》、《别离》、《维奴司》,都是先先后后为她而作的。《辛夷集》的序也是民五的圣诞节我用英文写来献给她的一篇散文诗,后来把它改成了那样的序的形式。(郭沫若:《我的作诗经过》)   《辛夷集·小引》是我们看到的郭沫若的最早的抒情散文。作者以真挚、深厚的感情,鲜明、浓重的笔墨,奇特、精当的比喻,美妙、迷人的神话,歌颂了获得纯洁爱情的欢乐,艺术味最为深瞻。郭沫若的作诗欲望因恋爱“认真地发生了出来”,不久,这欲望又因伟大的“五四”运动的影响而“爆发”,从而使爱情与爱国统一了起来!由此展开,从个人爱情,到对大自然,到对人类社会,从日常生活,到英雄人物,到历史事件,进行记叙,描绘,留下了一系列优秀的散文创作。   郭沫若早期的散文和他的诗歌创作一样,深受外来影响。他所写的题材,主要的有三类:一是现实生活的感受;二是儿时生活的回忆;三是山水花木的描绘。无论哪一类题材,几乎都是记叙与抒情相结合的产物。   写现实生活感受的作品,从中我们看到作者思想演变的脉络,作家对人生怀抱着信心,对生活充满热情和健康乐观情绪的思想闪光,具有强烈的时代精神。《我的散文诗》显然受屠格涅夫的影响,《冬》,以独白的抒情,写出了自己不甘心贫困生活的情绪;《她与他》,以对话的形式记录梦中的故事,表现了对事业的执著追求;《女尸》,以白描的手法,展示了对“更宏广、更自由、更光明美丽的世界”的憧憬;《大地的号》,则以新奇的象征,表现了呼唤革命早日到来的迫切心情。这一组散文诗,形象鲜明,结构紧凑,描写细微,既有抒情的独白,幻想的图画,又含有深刻的哲理,执著的追求,与“五四”时代精神完全合拍。《夕阳》,本是作者给战友郁达夫的一封长信,这可不是一封普通的书信,而是一篇叙述自己诗歌创作渊源和追求,充分表现了郭沫若“想象力实在比我的观察力强”的特点的优美散文。《雪莱的诗·小序》,作者以崇敬的心情,锐利的眼光,对雪菜作了精当的评价,表达了“爱雪莱”,“要使我成为雪莱,是要雪莱成为我自己”的愿望和决心,并阐述了自己关于诗的见解。《再上一次十字架》则是郭沫若思想转换的宣言,以明确的语言表达了自己对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坚定信念!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些散文具有思想史的文献价值!   儿时生活的回忆,是鲁迅和郭沫若在当时条件下创造的一种独特体裁。作者运用回忆的手法,记叙了过往生活中一些典型事件,表现了作者的种种遭遇,痛苦、欢乐。《芭蕉花》,通过回忆儿时偷摘芭蕉花为母亲医治晕病的故事,巧妙叙述了作家的家世,表达了报答母亲养育之恩的深情;《铁盔》,通过儿时所受教育的片断回忆,批判了旧教育的不合理性;《卖书》,通过因贫困而被迫出卖自己心爱的书所受侮辱的遭遇,表现了作家的兴趣、爱好以及寂寞心情,反日情绪;《梦与现实》,作家运用对比的手法,截取并组接了梦中的花园与水平线下人们的悲惨生活两个画面形成鲜明的对照,控诉了毁灭一切美好事物的罪恶社会。《尚儒村》,是作者参加卢齐战祸调查的报告之一部分,反映了军阀混战的罪恶,表达了作家为民众说话的严正立场。这些散文,透过作者个人生活,展示了时代的侧影,可以说是日后独创长篇回忆录自传的尝试。现实》,作家运用对比的手法,截取并组接了梦中的花园与水平线下人们的悲惨生活两个画面形成鲜明的对照,控诉了毁灭一切美好事物的罪恶社会。《尚儒村》,是作者参加卢齐战祸调查的报告之一部分,反映了军阀混战的罪恶,表达了作家为民众说话的严正立场。这些散文,透过作者个人生活,展示了时代的侧影,可以说是日后独创长篇回忆录自传的尝试。   冬   偌大个青翠的松原,也都凋到了这么个田地!   我就好像在个瀚海当中,有一群无数的瘘乞丐,披着了破烂的蓑衣,戴着编成了蒲团一样的头发,伸着些贪婪的空手,在向我乞怜的一样。   这儿却有两株枇杷,一株柚树,这要算是个Casis了!它们生在不同调的这些异族当中,虽觉得有些寂寥,但是被这落漠的环境,到形容得更十分地鲜嫩可爱。枇杷叶中的少年们,如像一片片的碧玉,异常葱秀。柚树枝头的柚子已经带着嫩金色了。   一个穿件博大的黑色披风的人在这枯林中窜走。他时时抬起头来望望上面的天空,他带着个尸首一样的面孔。   他提着个绝大的网篮,沿路收拾起尸骸在走,走向个绝大绝大的墓地里去。   我在墓碑面前,只听着“冬!”的一声——午炮。   我的散文诗(四题)她与他   沉黑的一个大海!   她与他坐在海岸边上对话:   她——我昨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三个女人在登一个钩形的悬崖,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中间一个便是我,我还背着一个儿子。我们是攀着一根旧麻绳登上去的。在前的一个登上去了,麻绳看看便要断,我好容易悬心吊胆地也才登了上去,上去就醒了,不知道在后的一个是怎么样。   他——你这是篇绝妙的象征诗料啊!……   她——诗!到不如死!谁能够像你一样卑怯,只藏在一幻影里面呻吟呢?   他——呵,你们女子的生涯,难道只解徒吃面包吗?   她——那么,我从明天起便断食!   她到头终没有把他了解得到。   女尸   我在病理解剖室中看见大理石的解剖台上横陈着一个尸首。   我先看见她黑油油的一条发辫,我吃了一惊,我以为是中国人,后来才知道是位妙龄女子。   她全身如像腊人一样,又如像玉石雕成了的一尊睡神。   她两个晕红未褪的面庞如像着了霜的两瓣茉莉。   她谢了的蔷薇花色的嘴唇中露出一行放嫩光的柘榴子来。我看着解剖的人在她胸腹上开了刀,她毫不流落些儿眼泪,也没有人替她流落些儿眼泪。我不知道她在生的时候有没有人爱过她,也不知道她在生的时候有没有她爱过的。   她只把她的一双眼儿紧紧闭着。   我想她现在看着的一定是个更宏厂,更自由,更光明美丽的世界!   大地的号   我这几晚上,连夜连晚都听着地底有种号痛哭的声音:   “我痛苦呀!我痛苦呀!我被你们一大群没多大野心的小民贼儿蹂躏着,蹂躏得我再也不能忍耐了。我不信我同类当中便莫有陈涉吴广第二出现!”   连夜连晚都在这么号痛哭,哭的声音愈见高,愈见大,哭得使我愈见不能安寝。   啊!可怕!可怕!可怕!……   一九二○年十二月二十日《学灯》   《辛夷集》小引   有一天清早,太阳从东海出来,照在一湾平如明镜的海水上,照在一座青如螺黛的海岛上。   岛滨砂岸,经过晚潮的洗刷,好像面着一张白绢的一般。   近海处有一岩石洼穴中,睡着一匹小小的鱼儿,是被猛烈的晚潮把它抛撇在这儿的。   岛上松林中,传出一片女子的歌声:   月光一样的朝暾   照透了蓊郁着的森林,   银白色的沙中   交横着迷离疏影。   一个穿白色的唐时装束的少女走了出来。她头上顶着一幅素罗,手中拿着一支百合,两脚是精赤裸裸的。她一面走,一面唱歌。她的脚印,印在雪白的沙岸上,就好像一瓣一瓣的辛夷。   《辛夷集》小引她在沙岸上走了一会,走到鱼儿睡着的岩石上来了。她仰头眺望了一回,无心之间,又把头儿低了下去。   她把头儿低了下去,无心之间,便看见洼穴中的那匹鱼儿。   她把腰儿弓了下去,详细看那鱼儿时,她才知道它是死了。   她不言不语地,不禁涌了几行清泪,点点滴滴地滴在那洼穴里。洼穴处便汇成一个小小的泪池。   少女哭了之后,她又凄凄寂寂地走了。   鱼儿在泪池中便渐渐苏活了转来。   一九二二年七月三日作于上海   (选自泰东图书局一九二三年   四月沪初版《辛夷集》)   夕阳初载1922年5月1日《创造季刊》第1卷1期题为《海外归鸿》第一信。收入1923年4月上海泰东书局初版《辛夷集》改为是题。收入1933年6月上海泰东书局初版《沫若书信集》,改题为《与郁达夫书》。   离上海才两礼拜,我的心境完全有隔世之感。在上海闷对着浮嚣的世界,时时想远遁,如今转到福冈来,无名的烦闷依然缠缚着我,前礼拜去上了几天课来,那种刻板样的生活真要把我闷死。见惯了的滑稽戏子登场,唱一幕独白剧,时而在墨色的背景上画东画西。我只全身发烧,他口中唱的陈古五百年的剧本台词,一点也不曾钻进我的耳里。我只望时钟早响。但是响了又怎么样呢?响了之后,依然又是一场同样的独白剧。一点如是,两点如是。今天如是,明天如是。过细想来,恐怕人生一世,永远都是如是吧。上了一礼拜的课,到今礼拜来,率性又“撒波”起来了。率性在家里闭门读书,上前天想重把生理学来研究,念了一天的书,第二天又厌倦起来了。开开书本就想睡,我恐怕得了Schlafsucht的病呢。没有法子只好把自夕阳己想读的书来读,又把一些干燥无味的催眠剂丢在一边了。   今天在旧书中翻出几张司空图曙的《诗品》来。这本书我从五岁发蒙时读起,要算是我平生爱读书中之一,我尝以为诗的性质绝类禅机,总要自己去参透。参透了的人可以不立言诠,参不透的人纵费尽千言万语,也只在门外化缘。国内近来论诗的人颇多,可怜都是一些化缘和尚。不怕木鱼连天,究竟不曾知道佛子在那里。《诗品》这部书要算是禅宗的“无门关”呢。它二十四品,各品是一个世界,否,几乎各句是一个世界。刚才读它“沉着”一品,起首两句“绿杉野屋,落日气清”,这是何等平和净洁的世界哟!我连想起在几克翰Gickelhahn的歌德Goethe来。他坐在几克翰松树林中木凳上的那张写照,你看见过没有?歌德的像我最喜欢的有两张。一张是梯叙拜因Tischbein画的游罗马时的歌德,其他一张便是这个。你看他那凝视着远方的眼光,那泛着微笑的嘴唇,那宽博黑色的外衣。左脚跷在右膝上,拱在腹前的两手,这是何等沉着的态度哟!他周围森耸着的松杉,那是何等沉着的环境哟!他右侧凳下,有一株砍伐了的树桩,我恨不得在那上面坐着,同他享受当时眼前的诗趣呢!他那时候也正是夕阳时候。我们读他写在那猎屋壁上的诗吧。   UeberallenGipbeln   IstRue,   InallWipfeln   Spuerestdu   Kaumeinenllauch;   DieVoegeleinschwcigeninWalde.   Wartenur,balde   Ruhestduauch.   他这《放浪者的夜歌》WandrersNachtlied(1780),这种沉着的诗调,我恐怕不能译成中文吧。   一切的山之顶,   沉静,   一切的树梢,   全不见,   些儿风影;   小鸟儿们在林中无声。   少时顷,你快,   快也安静。   这么译出来,总没有原文的音调莹永。我的译文是按照原文的各个缀音Syllable译的,我想也很可以按照徐伯提Schubert的乐谱歌出。这首诗译成英文的有好几首。朗费罗Longfellow的最好:   O’erallthehilltops   IsQuietnow   Inallthetreetops   Hearestthou   Hardlyaboeath;   Thebirdsareasleepinthetrees;   Wait:soonlikethese   Thou,too,shalt,rest.   我沉没在歌德诗中的世界时,正是你九月廿六日的信飞来的时候。李兆珍北上,我早知道你能到安庆了。你失钱的事,我早知道,前函也曾提及,我想“楚人失之,楚人得之,”倒是不关紧要的呢。不消说这也是我说来宽我自己的话。“创造”预告我昨日早在《时事新报》上看见了。同人们都在希望我们的杂志早出版,资平日前正在写信来问。我在上海逗留了四五个月,不曾弄出一点眉目来,你不到两礼拜,便使我们的杂志早有诞生的希望,你的自信力真比我坚确得多呢!《圆明园之秋夜》快要脱稿了吗?我十分欣快。你说“我们赶快做点东西”,这个我也十分同感。我见了预告之后,于感到快意的里面,同时增添了无限的责任心。我们旗鼓既张,当然要奋斗到底。昨天我早已有信致寿昌,资平,把你对我说的话“预告”给他们了。   接了你的信后,心中突然感着不安,把我沉着的陶醉,完全清解了。我拿本牧白桑的《水上》和管铅笔,便向博多湾上走来。   我的住居离海岸不远。网屋町本是福冈市外的一所渔村,但是一方面却与市街的延长相连接。村之南北两端都是松原。日本人呼为千代松原,《武备志》中称为十里松原的便是。海在村之西。村上有两条街道,成丁字形,北头一条,东西走,与海岸线成垂直。我自上前年以来,两年之间即住在这条街道的西端,面南的一栋楼房里,楼前后都有窗,可望南北两端的松原,可望西边的海水。我如今却已迁徙了,在四月中我回了上海以后。现在的住居在与海岸成平行的一条街道之中部,背海,又无楼我看不见博多湾中变幻无常的海色,我看不见十里松原永恒不易的青翠,我是何等不满意,对于往日的旧居何等景慕哟!我昨天才写了一首诗《重过旧居》寄给寿昌,我也写在此处吧。   别离了三阅月的旧居,   依然寂立在博多湾上,   中心怦怦地走向门前,   门外休息着两三梓匠。   这是我许多思索的摇篮,   这是我许多诗歌的产床。   我忘不了那净朗的楼头,   我忘不了那楼头的眺望。   我忘不了博多湾里的明波,   我忘不了志贺岛上的夕阳,   我忘不了十里松原的幽闲,   我忘不了网屋汀上的渔网。   我和你别离了一百多天,   又来在你的门前来往;   禁不着我的泪浪滔滔,   禁不着我的情涛激涨。   禁不着我走进了门中,   禁不着我走上了楼上。   哦那儿贴过我往日的诗歌,   那儿我挂过Beethoven的肖像。   那儿我放过Millet的《牧羊少女》,   那儿我放过金字塔片两张。   那儿我放过白华,   那儿我放过我和寿昌。   那儿放过我的书案,   那儿安过我的寝床。   那儿堆过我的书籍,   那儿藏过我的衣箱。   如今呢,只剩下四壁空空。   只剩有往日的魂痕飘漾;   唉,我禁不住泪浪的滔滔,   我禁不住情涛的激涨。   我每到无聊过甚的时候,——不到过甚的时候,总起不起决心——便走到海边上来访访我这些旧友。他们总肯十分地安慰我。   我住居之北邻是一条小巷。穿巷西走,可百余步,便可走出村去。村与海之间一片草场,场上插着几十排竹竿,与海岸线平行,时时排晒着无数赤褐色的渔网。草场坦平,春夏之季,草色青青,每到晚来,黄金色的“月见草”花,如逐渐现出的明星一样,逐渐开在草上。我想起朗费罗咏《花》一诗的第三节:   Brightandgloriousisthatrevelation,   Writtenalloverthisgreatworldofours,   Makingevidentourcreatiou,   Inthisofearth,—thesegoldenflowers   我很觉得他体物之妙。目下花已不见了,借泰戈尔诗表现时,是“往地下上学去了”(《新月集》中《花之学校》)我希望她们不要也在看滑稽戏子演独白剧才好——其实这么说时,很对不着你,因为你如今也成了个这样的戏子啦。草已渐就凋谢。再迟一向等到冬来,变成一片衰黄,与常青的松原,变幻无恒的天光海色相对照,倒也是种悲剧的奇景。雪姬向它们亲吻的时候,又另外是种景致了。   穿过草场到海场来,也还有百余步的光景。海滨沙岸上,排列着许多渔船。我每每挟着书册来此等船中昼寝。我很相信“InspirationisbornofIdleness”,我有许多作品,也多在这儿产出生来的呢。海湾异常平静,和房州的镜浦相仿佛,与其说是海湾,宁说是湖水。因为它同外海相通的峡口,我虽不曾坐船去看过,但从岸上望去,怕只不过两丈宽的光景。南头一带极细长的土股名海中道,说是赖山阳曾游此地,甚激赏其风景。我去年也曾去过一次,去时杜鹃花正开,道上多小小的稚松,浅浅的沙峦,鲜红的杜鹃在青松白沙间相掩映,倒也别有风致;道上两面可望海,狭处有仅两三丈者,志贺岛便是土股终点的高峰,虽说是岛,其实尚与土股相连。这从地理学家看来,或在岛屿之生成上,可以成为一种假说之证例。   北头土股,山峦起伏,不知其名,其中有山形如富士,似不在土股上,更在远方者,太阳每每在其附近落下。落日时,每每红霞涨天,海水成为葡萄酒的颜色,从青森的松林中望去,山巅海上好像Dionysos之群在跳舞,好像全宇宙都赤化了的一样,崇高美加悲壮美也。我这时禁不着要唱我的狂歌:   全宇宙都已赤化了哟!   热烈的一个炸弹哟!   地球的头颅打破了!   血液向天飞,天也赤化了!   血液倾海流,海也赤化了!   地球快要死灭了!   跳舞哟:狄仪所司!   快唱着地球的葬歌吧!   这样粗暴的咏夕阳的诗,恐怕只好在俄国的赤色诗人中寻找,我们女性的Muse,会要吓跑了呢!但是我想现代或近的未来之新女性,绝不是从前那类柔弱无力的寄生虫!现代或近的未来之新诗神,也恐怕要变成男性的了呢。笑话,笑话!我自己都笑了。我是男性,当然该做男性的诗,倒不管他诗神是男性或是女性。   在此地我很感觉着缺少了两样东西。一种是松林中没有木凳,一种是海上没有波艇(Boat)。假如有木凳时,我很想摹仿几克翰的歌德,也坐着照张像来,留为我日后的纪念。假如我有波艇时,我很想在星月夜中,在那平如明镜的海波上飘摇,就得如雪莱Shelley一样,在海水中淹死,我也情愿!   DasMeererstrahltimSonnenschein.   Alsobesgoldenwaer,   IhrBrueder,wennjchsterbe,   VersenktmjchiudasMeer.   日光之中大海明,   颜色如黄金。   友们哟,假如我死时,   请沉我尸入海心。   海涅这节诗,真是悲丽啊!我每在日暮时分,在海滨上散步时,看见海水在夕阳光中现着黄金的颜色,总要想起这节悲丽的诗来。不管有没有Mermeid或Sirens在里面居住,就是海自身的诱惑已经大了。能如雪莱一样长眠在它怀中,不是免掉了沉尸的一段手续吗?但是,我在此处写几句遗言:朋友,假如我是早死时,请也把我的尸首沉在海心里吧!因为   Hab’smmerdasMeersoliebgehabt,   EshatmitsanfterFlut   SooftmeinHeZgekuehlet;   Wirwareneinandergut.   我俩原来是相亲:   我有爱海情,   海用她柔潮,   时常冰爽我方寸。   (上节和此节是“Soraphine”中第十六首)   我现在正坐在一只渔舟上,我这封信,是用铅笔写在“水上”的书上的。我写信不曾起过草稿,这封信,我免得回去要再行缮写一道了。我向着海坐着,太阳照在我的额上热腾腾地,海上跳舞银色的微波,有一人在远处浅濑中投钓。秋来投钓者颇多,我每常坐观羡鱼,总觉得他们真是闲暇,世间上一切生存竞争的波澜都波不到他们身上去。所谓“高人画中,令色”的世界呢。我前几天把这个感想向陶炽荪彭九生两君说了,炽荪说:“钓鱼的人并不闲暇,看钓鱼的人才算闲暇呢!”但是我的心中确没闲暇过一刻时候,我想起你所喜欢的“心负者福矣”一句话,倒可以再加一种解释,便是心虑寡少的人是幸福的人。空中飞着的小鸟,野中开着的百合花,它们何思何虑呢?   可是我在这瞬间倒非常幸福,我写这封信,全不构思,我的情泉,好像在春阳之下解了冻的冰河,畅畅地流着,还不知流到那处的海洋为止,清凉的风时时吹来,海水舐岸作声。海边浮着许多无人的渔船,如像海鸥一般,在随风波荡漾。不受太阳垂直光线的海水,都是一片青碧,并且随离岸之远近而色度之深浅不同,细细分析去,可以分作五六层;最远层的深青,微带着紫罗兰的色调呢。海中道上平时了如指掌的山峦都被晴霭遮(gossamer)蔽了,昏昏地只露出些影子,远远几只帆船,也蒙在海雾里,这种光景,这几日天天如是。我前天有首诗是   横陈在海岸上的舟中,   耽读着Wilde的诗歌;   身旁嬉嬉地耍着的和儿,   突然地叫醒了我。   “爹爹,goran哟!   Arowakireidesho!”   ——夕阳光下的大海,   浮泛着闪烁的金波。   金波在海上推移,   海中的洲岛全都蒙在雾里,   柔和的太阳好像月轮——   好像是童话中的一个天地!   我羡慕帆船中的舟人,   他们是何等的自由,何等如意!   他们好像那勇壮的飞鹰,   两只桡儿便是他们双翅。   儿对着那些风光非常欢娱,   我的心中却隐隐有殷忧难慰,   啊,可怜我桡儿断了,翅儿拆了,   只蹭蹬在一只破了的船里。   想起这首诗来,无形的隐忧,又来袭我了。你听,“隐忧”在唱:   SceinunaufhaltsamRollen,   SchmerzlichIassen,widrigSollen,   BaldBefreien,ballErdrucken   HalberSchlafundsehlechtErOuicken   HeftetihnanseineStelle   UndberejtetihnzurHolle.   如此一个不尽的循环,   愿的不得干,不愿的不得不干。   时而快畅,时而愁烦,   半睡半醒,无昏无旦,   好生重裹其足,   准备送入地狱。   我这封信极力在想运用写实的笔致。因为我偏于主观,很想锻炼对于客观的观察力。但是“隐忧”一来,把Dr.Faust的眼睛吹瞎了的一样,把我的眼睛也好像吹瞎了,以下不能再写了。   沫若二一,一〇,六。《雪莱的诗》小引   雪莱是我最敬爱的诗人中之一个。他是自然的宠子,泛神宗的信者,革命思想的健儿。他的诗便是他的生命。他的生命便是一首绝妙的好诗。他很有点像我们中国的贾谊。但是贾生的才华,还不曾焕发到他的地步。这位天才诗人也是夭死,他对于我们的感印,也同是一个永远的伟大的青年。   雪莱的诗心如像一架钢琴,大扣之则大鸣,小扣之则小鸣。他有时雄浑倜傥,突兀排空;他有时幽抑清冲,如泣如诉。他不是只能吹出一种单调的稻草。   他是一个伟大的未成品。宇宙也只是一个永远的伟大的未成品。古人以诗比风。风有拔木倒屋的风(Orkan),有震撼大树的风(Sturm),有震撼小树的风(Stark),有动摇大枝的风(Frisch),有郭沫若散文选集动摇小枝的风(Maessig),有偃草动叶的风(Schwach),有不倒烟柱的风(still)。这是大宇宙中意志流露时的种种诗风。雪莱的诗风也有这么种种。风不是从天外来的。诗不是从心外来的。不是心坎中流露出的诗通不是真正的诗。雪莱是真正的诗的作者,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译雪莱的诗,是要使我成为雪莱,是要使雪莱成为我自己。译诗不是鹦鹉学话,不是沐猴而冠。   《雪莱的诗》小引男女结婚是要先有恋爱,先有共鸣,先有心声的交感。我爱雪莱,我能感听得他的心声,我能和他共鸣,我和他结婚了。——我和他合而为一了。他的诗便如像我自己的诗。我译他的诗,便如像我自己在创作的一样。   做散文诗的近代诗人Baudelaire,Verhaeren,他们同时在做极规整的Sonnet和Alexandrian。是诗的无论写成文言白话,韵体散体,它根本是诗。谁说既成的诗形是已朽骸骨?谁说自由的诗体是鬼画桃符?诗的形式是Sein的问题,不是Sollen的问题。做诗的人有绝对的自由,是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的诗流露出来形近古体,不必是拟古。他的诗流露出来破了一切的既成规律,不必是强学时髦。几千年后的今体会成为古曲。几千年前的古体在当时也是时髦。体相不可分——诗的一元论的根本精神却是亘古不变。   十二月四日暴风之夜   (选自一九二三年二月版《创造季刊》第一卷第四期)   梦与现实   上   昨晚月光一样的太阳照在兆丰公园的园地上。一切的树木都在赞美自己的幽闲。白的蝴蝶、黄的蝴蝶,在麝香豌豆的花丛中翻飞,把麝香豌豆的蝶形花当作了自己的姊妹。你看它们飞去和花唇亲吻,好像在催促着说:   “姐姐妹妹们,飞吧,飞吧,莫尽站在枝头,我们一同飞吧。阳光是这么和暖的,空气是这么芬芳的。”   但是花们只是在枝上摇头。   在这个背景之中,我坐在一株桑树脚下读泰戈尔的英文诗。   读到了他一首诗,说他清晨走入花园,一位盲目的女郎赠了他一只花圈。   梦与现实我觉悟到他这是一个象征,这盲目的女郎便是自然的美。   我一悟到了这样的时候,我眼前的蝴蝶都变成了翩翩的女郎,争把麝香豌豆的花茎作成花圈,向我身上投掷。   郭沫若散文选集我埋没在花圈的坟垒里了。——   我这只是一场残缺不全的梦境,但是,是多么适意的梦境呢!   下   今晨一早起来,我打算到静安寺前的广场去散步。   我在民厚南里的东总弄,面着福煦路的门口,却看见了一位女丐。她身上只穿着一件破烂的单衣,衣背上几个破孔露出一团团带紫色的肉体。她低着头踞在墙下把一件小儿的棉衣和一件大人的单衣,卷成一条长带。   一个四岁光景的女儿踞在她的旁边,戏弄着乌黑的帆布背囊。女丐把衣裳卷好了一次,好像不如意的光景,打开来重新再卷。   衣裳卷好了,她把来围在腰间了。她伸手去摸布囊的时候,小女儿从囊中取出一条布带来,如像漆黑了的一条革带。   她把布囊套在颈上的时候,小女儿把布带投在路心去了。   她叫她把布带给她,小女儿总不肯,故意跑到一边去向她憨笑。   她到这时候才抬起头来,啊,她才是一位——瞎子。   她空望着她女儿笑处,黄肿的脸上也隐隐露出了一脉的笑痕。   有两三个孩子也走来站在我的旁边,小女儿却拿她的竹竿来驱逐。   四岁的小女儿,是她瞎眼妈妈的唯一的保护者了。   她嬉玩了一会,把布带给了她瞎眼的妈妈,她妈妈用来把她背在背上。瞎眼女丐手扶着墙起来,一手拿着竹竿,嘚嘚嘚地点着,向福煦路上走去了。   我一面跟随着她们,一面想:   唉!人到了这步田地也还是要生活下去!那围在腰间的两件破衣,不是她们母女两人留在晚间用来御寒的棉被吗?   人到了这步田地也还是要生活下去!人生的悲剧何必向莎士比亚的杰作里去寻找,何必向川湘等处的战地去寻找,何必向大震后的日本东京去寻找呢?   嘚嘚嘚的竹竿点路声……是走向墓地去的进行曲吗?   马道旁的树木,叶已脱完,落叶在朔风中飘散。   啊啊,人到了这步田地也还是要生活下去!……   我跟随她们走到了静安寺前面,我不忍再跟随她们了。在我身上只寻出了两个铜元,这便成了我献给她们的最菲薄的敬礼。   一九二三年冬,在上海   寄生树与细草   寄生树站在一株古木的高枝上,在空气中洋洋得意。它倨傲地俯瞰着下面的细草说道:   “你们可怜的小草儿,你看我的位置是多么高,你们是多么矮小!”   细草们没有回答。   寄生树又自言自语地唱道:   “啊哈哟,我是大自然中的天骄。有大树做我庇护,有大树供我养料。我是神不亏而精不劳,高瞻乎宇宙,君临乎小草,披靡乎浮云,揖友乎百鸟。啊哈哟,我是大自然中的天骄。”   一场雷雨,把大树劈倒了。寄生树和古木的高枝倒折在草上。细草儿们为它哀哭了一场。   寄生树渐渐枯死了。每逢下雨的时候,细草们便追悼它,为它哀哭。   寄生树被老樵夫捡拾在大箩筐里,卖到瓦窑寄生树与细草里去烧了。每逢下雨的时候,细草们还在追悼它,为它哀哭。   一九二四年,在上海   再上一次十字架   若渠:   《狮吼》一号接读了,信亦同时接到。谢你。   我自四月初旬来日后在四月尾间曾往东京一次,到东京时候知你已归国,好像是何畏兄告诉我的。   我一人在东京的废墟中坐着电车跑了三天,银座也去过,浅草也去过,在浅草公园里看了一场“EuoVadis”的电影,罗马皇帝奈罗把全罗马城烧毁了,为助自己读Homeros的诗兴把罗马全城烧毁了,他把一切责任转嫁给耶稣教徒,那时使徒彼得正在罗马,他看见全城烧毁了,看见奈罗皇帝虐杀耶稣教徒,他说主道不行,他便翻然离开罗马逃去,他在途中,突然遇见耶稣的幻影从对面走来,他跪着问他:   ——主哟,你要往何处去?   再上一次十字架耶稣对他说:“你要离开罗马逃走时,我只好再去上一次十字架!”   郭沫若散文选集啊,看到这里,我的全部心神都感动了呢!我此次出国放浪,誓不复返的决心从根本上生了动摇,“我要再去上一次十字架!”——一种严厉的声音在我内心的最深处叫出了。“我要再上一次十字架!”——我坐在观音堂畔的池亭上沉思了一点钟的光景。……   我初来时本是想在此地的生理学研究室里作一个终身的学究,我对于生理学是很感趣味的,我自信我在生理学里只要研究得三五年定能有些发明;但是一从现实逃出来,愈离现实远的时候,它对于我的引力却反比例地增加了。一句话的觉悟:我现在不是当学究的时候。——我自从把这种志愿抛去之后,我决心把社会经济方面的学问加以一番的探讨,我近来对于社会主义的信仰,对于马克思列宁的信仰愈见深固了。我们的一切行动的背境除以实现社会主义为目的外一切都是过去的,文学也是这样,今日的文学乃至明日的文学是社会主义倾向的文学,是无产者呼号的文学,是助成阶级斗争的气势的文学,除此而外一切都是过去的,昨日的。我把我昨日的思想也完全行了葬礼了。   “我要再去上一次十字架!”——这句话的精神是我数月来的生命。若渠,我不久又要回国了。武昌师大的同学们要找我当教授,当教授虽不是我愿意的事情,但是能跳到中国的中央,跳到中国人生活的海心里去尝盐味,这是我乐于干的。我觉得中国的武昌好像俄国的莫斯科呢。就在九十月间说不定要去,资平也应了该校的地质学教授的聘,我们在那儿又有伴侣了。   仿吾到广东后也有信来,他此次南游只能经历两三月,待他回沪后我们可要重整旗鼓了。到那时我们一切详细的计划自然要通知你和曙先——曙先的通信处我忘却了,你请告诉我。   《狮吼》是我们的兄弟,请尽管放大声音吼吧!在中国的大沙漠中吼吧!总有人认识你们这个“SPHINX”的呢!   末了我祝你健康。   (原载1924年7月15日上海版   《狮吼》半月刊第3期)路畔的蔷薇   清晨往松林里去散步,我在林荫路畔发见了一束被人遗弃了的蔷薇。蔷薇的花色还是鲜艳的,一朵紫红,一朵嫩红,一朵是病黄的象牙色中带着几分血晕。   我把蔷薇拾在手里了。   青翠的叶上已经凝集着细密的露珠,这显然是昨夜被人遗弃了的。   这是可怜的少女受了薄幸的男子的欺绐?还是不幸的青年受了轻狂的妇人的玩弄呢?   昨晚上甜蜜的私语,今朝的冷清的露珠……   我把蔷薇拿到家里来了,我想找个花瓶来供养它。   花瓶我没有,我在一个墙角上寻着了一只断了颈子的盛酒的土瓶。   ——蔷薇哟,我虽然不能供养你以春酒,但我郭沫若散文选集要供养你以清洁的流泉,清洁的素心。你在这破路畔的蔷薇土瓶中虽然不免要凄凄寂寂地飘零,但比遗弃在路旁被人践踏了的好吧?   夕暮   我携着三个孩子在屋后草场中嬉戏着的时候,夕阳正烧着海上的天壁,眉痕的新月已经出现在鲜红的云缝里了。   草场中牧放着的几条黄牛,不时曳着悠长的鸣声,好像在叫它们的主人快来牵它们回去。   我们的两只母鸡和几只鸡雏,先先后后地从邻寺的墓地里跑回来了。   立在厨房门内的孩子们的母亲向门外的沙地上撒了一把米粒出来。   母鸡们咯咯咯地叫起来了,鸡雏们也啁啁地争食起来了。   ——“今年的成绩真好呢,竟养大了十只。”   欢愉的音波,在金色的暮霭中游泳。   水墨画   天空一片灰暗,没有丝毫的日光。   海水的蓝色浓得惊人,舐岸的微波吐出群鱼喋的声韵。   这是暴风雨欲来时的先兆。   海中的岛屿和乌木的雕刻一样静凝着了。   我携着中食的饭匣向沙岸上走来,在一只泊系着的渔舟里面坐着。   一种淡白无味的凄凉的情趣——我把饭匣打开,又闭上了。   回头望见松原里的一座孤寂的火葬场。红砖砌成的高耸的烟囱口上,冒出了一笔灰白色的飘忽的轻烟……   山茶花   昨晚从山上回来,采了几串茨实、几簇秋楂、几枝蓓蕾着的山茶。   我把它们投插在一个铁壶里面,挂在壁间。   鲜红的楂子和嫩黄的茨实衬着浓碧的山茶叶——这是怎么也不能描画出的一种风味。   黑色的铁壶更和苔衣深厚的岩骨一样了。   今早刚从熟睡里醒来时,小小的一室中漾着一种清香的不知名的花气。   这是从什么地方吹来的呀?——   原来铁壶中投插着的山茶,竟开了四朵白色的鲜花!   啊,清秋活在我壶里了!   墓   昨朝我一人在松林里徘徊,在一株老松树下戏筑了一座沙丘。   我说,这便是我自己的坟墓了。   我便拣了一块白石来写上了我自己的名字,把来做了墓碑。   我在墓的两旁还移种了两株稚松把它伴守。   我今朝回想起来,又一人走来凭吊。   但我已经走遍了这莽莽的松原,我的坟墓究竟往哪儿去了呢?   啊,死了的我昨日的尸骸哟,哭墓的是你自己的灵魂,我的坟墓究竟往哪儿去了呢?   白发   许久储蓄在心里的诗料,今晨在理发店里又浮上了心来了。——   你年青的,年青的,远隔河山的姑娘哟,你的名姓我不曾知道,你恕我只能这样叫你了。   那回是春天的晚上吧?你替我剪了发,替我刮了面,替我盥洗了,又替我涂了香膏。   你最后替我分头的时候,我在镜中看见你替我拔去了一根白发。   啊,你年青的,年青的,远隔河山的姑娘哟,飘泊者自从那回离开你后又飘泊了三年,但是你的慧心替我把青春留住了。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日   芭蕉花   这是我五六岁时的事情了。我现在想起了我的母亲,突然记起了这段故事。   我的母亲六十六年前是生在贵州省黄平州的。我的外祖父杜琢章公是当时黄平州的州官。到任不久,便遇到苗民起事,致使城池失守,外祖父手刃了四岁的四姨,在公堂上自尽了。外祖母和七岁的三姨跳进州署的池子里殉了节,所用的男工女婢也大都殉难了。我们的母亲那时才满一岁,刘奶妈把我们的母亲背着已经跳进了池子,但又逃了出来。在途中遇着过两次匪难,第一次被劫去了金银首饰,第二次被劫去了身上的衣服。忠义的刘奶妈在农人家里讨了些稻草来遮身,仍然背着母亲逃难。逃到后来遇着赴援的官军才得了解救。最初流到贵州省城,其次又流到云南省城,倚人庐下,受了种种的虐待,但是忠义芭蕉花的刘奶妈始终是保护着我们的母亲。直到母亲满了四岁,大舅赴黄平收尸,便道往云南,才把母亲和刘奶妈带回了四川。   母亲在幼年时分是遭受过这样不幸的人。   郭沫若散文选集母亲在十五岁的时候到了我们家里来,我们现存的兄弟姊妹共有八人,听说还死了一兄三姐。那时候我们的家道寒微,一切炊洗洒扫要和妯娌分担,母亲又多子息,更受了不少的累赘。   白日里家务奔忙,到晚来背着弟弟在菜油灯下洗尿布的光景,我在小时还亲眼见过,我至今也还记得。   母亲因为这样过于劳苦的原故,身子是异常衰弱的,每年交秋的时候总要晕倒一回,在旧时称为“晕病”,但在现在想来,这怕是在产褥中,因为摄养不良的关系所生出的子宫病吧。   晕病发了的时候,母亲倒睡在床上,终日只是呻吟呕吐,饭不消说是不能吃的,有时候连茶也几乎不能进口。像这样要经过两个礼拜的光景,又才渐渐回复起来,完全是害了一场大病一样。   芭蕉花的故事是和这晕病关连着的。   在我们四川的乡下,相传这芭蕉花是治晕病的良药。母亲发了病时,我们便要四处托人去购买芭蕉花。但这芭蕉花是不容易购买的。因为芭蕉在我们四川很不容易开花,开了花时乡里人都视为祥瑞,不肯轻易摘卖。好容易买得了一朵芭蕉花了,在我们小的时候,要管两只肥鸡的价钱呢。   芭蕉花买来了,但是花瓣是没有用的,可用的只是瓣里的蕉子。蕉子在已经形成了果实的时候也是没有用的,中用的只是蕉子几乎还是雌蕊的阶段。一朵花上实在是采不出许多的这样的蕉子来。   这样的蕉子是一点也不好吃的,我们吃过香蕉的人,如以为吃那蕉子怕会和吃香蕉一样,那是大错而特错了。有一回母亲吃蕉子的时候,在床边上挟过一箸给我,简直是涩得不能入口。   芭蕉花的故事便是和我母亲的晕病关连着的。   我们四川人大约是外省人居多,在张献忠剿了四川以后——四川人有句话说:“张献忠剿四川,杀得鸡犬不留”——在清初时期好像有过一个很大的移民运动。外省籍的四川人各有各的会馆,便是极小的乡镇也都是有的。   我们的祖宗原是福建的人,在汀州府的宁化县,听说还有我们的同族住在那里。我们的祖宗正是在清初时分入了四川的,卜居在峨眉山下一个小小的村里。我们福建人的会馆是天后宫,供的是一位女神叫做“天后圣母”。这天后宫在我们村里也有一座。   那是我五六岁时候的事了。我们的母亲又发了晕病。我同我的二哥,他比我要大四岁,同到天后宫去。那天后宫离我们家里不过半里路光景,里面有一座散馆,是福建人子弟读书的地方。我们去的时候散馆已经放了假,大概是中秋前后了。我们隔着窗看见散馆园内的一簇芭蕉,其中有一株刚好开着一朵大黄花,就像尖瓣的莲花一样。我们是欢喜极了。那时候我们家里正在找芭蕉花,但在四处都找不出。我们商量着便翻过窗去摘取那朵芭蕉花。窗子也不过三四尺高的光景,但我那时还不能翻过,是我二哥擎我过去的。我们两人好容易把花苞摘了下来,二哥怕人看见,把来藏在衣袂下同路回去。回到家里了,二哥叫我把花苞拿去献给母亲。我捧着跑到母亲的床前,母亲问我是从什么地方拿来的,我便直说是在天后宫掏来的。我母亲听了便大大地生气,她立地叫我们跪在床前,只是连连叹气地说:“啊,娘生下了你们这样不争气的孩子,为娘的倒不如病死的好了!”我们都哭了,但我也不知为什么事情要哭。不一会父亲晓得了,他又把我们拉去跪在大堂上的祖宗面前打了我们一阵。我挨掌心是这一回才开始的,我至今也还记得。   我们一面挨打,一面伤心。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该讨我父亲、母亲的气。母亲病了要吃芭蕉花,在别处园子里掏了一朵回来,为什么就犯了这样大的过错呢?   芭蕉花没有用,抱去奉还了天后圣母,大约是在圣母的神座前干掉了吧?   这样的一段故事,我现在一想到母亲,无端地便涌上了心来。我现在离家已十二三年,值此新秋,又是风雨飘摇的深夜,天涯羁客不胜落寞的情怀,思念着母亲,我一阵阵鼻酸眼胀。   啊,母亲,我慈爱的母亲哟!你儿子已经到了中年,在海外已自娶妻生子了。幼年时摘取芭蕉花的故事,为什么使我父亲、母亲那样的伤心,我现在是早已知道了。但是,我正因为知道了,竟失掉了我摘取芭蕉花的自信和勇气。这难道是进步吗?   铁盔   ——“曾先生是F家里的良师。”   F家里人是这样说,F村上的人也是这样说。   曾先生在F未出世以前十一年便到了他的家里,在F五岁发蒙的时候,在他家里已经教出了不少的“顶子”了。   F有次对我说过一段逸事,是他才发蒙时候的事情。   ——“曾先生爱打人,尤爱打我们的脑袋。他的刑具是从篱栅上抽下来的斑竹。他一发作起来,便把那斑竹打在我们的头上,打一下,断一节。我们又不敢大声哭,哭大声了,他愈打得厉害。   “小小的脑袋打出一头的疱块。晚上回家痛得不能着枕,只是嘤嘤啜泣。   “我们的母亲知道了,母亲最可怜我,大约因铁盔为我年纪还小的原故,母亲便替我寻出了一顶硬壳帽子来。那帽子怕是我们的父亲或者祖父的年青时候戴旧了的。帽子既是硬壳做成,里面还有四个毡耳。   郭沫若散文选集“这顶硬壳帽子便成了我的‘铁盔’了。先生打起人来只是打得空响,脑袋一点也不痛。   “这个秘密在第三天上被我二哥知道了。他当时也不过才八九岁光景,他和我便要争戴这顶‘铁盔’。在家里时母亲不许他,进家塾时他在路上便替我夺去了,我竟伤心地哭了起来。弄到后来这个秘密连先生也知道了。   “我们的曾先生终不愧是贤明的人,他以后打我们的头脑不再隔着帽子打了。他要先把我们的帽子揭下,然后再打。   “小小的脑袋又被先生打出一头的疱块,晚上睡觉,痛得不能着床,又只是嘤嘤啜泣。   “母亲也无法可想了,只是安慰我们说:‘乖儿,乖儿,以后好生听先生的话,不再挨打便好了。……’   “我们的头脑便是这样打出来了的。在我们几位哥哥的头上,疱块虽然变成了‘顶子’,而在我自己不幸的是在十二岁的时候便开办了中学,我便和‘顶子’永远绝缘了。”   F的话便是这样。   但是F家里的人到现在也还在这样说,F村上的人到现在也还在这样说:   ——“曾先生是F家里的良师!”   卖书   我平生受苦了文学的纠缠,我想丢掉它也不知道有过多少次了。小的时候便喜欢读《楚辞》、《庄子》、《史记》、《唐诗》,但在一九一三年出省的时候,我便全盘把它们丢了。一九一四年正月我初到日本来的时候,只带着一部《文选》。这是一三年的年底在北京琉璃厂的旧书店里买的。走的时候本来也想丢掉它,是我大哥劝我,没有把它丢掉。但我在日本的起初一两年,它被丢在我的箱里,没有取出来过。   在日本住久了,文学趣味不知不觉之间又抬起头来。我在高等学校快要毕业的时候,又收集了不少的中外的文学书籍了。   那是一九一八年的初夏,我从冈山的第六高等学校毕了业,以后是要进医科大学了。我决心要专精于医学,文学书籍又不能不和它们断缘郭沫若散文选集了。我下了决心,又先后把我贫弱的藏书送给了友人。当卖书我要离开冈山的前一天,剩着《庾子山全集》和《陶渊明全集》两书还在我的手里。这两部书我实在是不忍丢掉,但又不能不丢掉。这两部书和科学精神实在是不相投合的。那时候我因为手里没有多少钱,便想把这两位诗人拿去拍卖。我想起日本人是比较尊重汉籍的,这两部书或者可以卖得一些钱。   那是晚上,天在下雨。我打起一把雨伞走上冈山市去。走到一家书店里我去问了一声。我说:“我有几本中国书……”   话还没有说完,坐店的一位年青的日本人,在怀里操着两只手,粗暴地反问着我:“你有几本中国书?怎么样?”   我说:“想让给你。”   ——“哼,”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又把下颚向店外指了一下,“你去看看招牌吧,我不是买旧书的人!”说着把头掉开了。   我碰了这样一个大钉子,很失悔。这位书贾太不把人当钱了!我就偶尔把招牌认错,也犯不着以这样侮慢的态度来对待我!我抱着书仍旧回到寓所去。路从冈山图书馆经过的时候,我突然对于它生出了惜别意来。这儿是使我认识了斯宾诺沙、泰戈尔、伽比儿、歌德、海涅、尼采诸人的地方。我的青年时代的一部分是埋葬在这儿的。我便想把我肘下挟着的两部书寄付在这儿。我一下了决心,便把书抱进馆去。那时因为下雨,馆里看书的一个人也没有。我向一位馆员交涉,说我愿意寄付两部书。馆员说馆长回家去了,叫我明天再来。我觉得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便把书交给了馆员,说明天再来,便各自走了。   啊,我平生没有遇着过这样快心的事。我把书寄付了之后,觉得心里非常恬静,非常轻松。雨伞上滴落着的雨声都带着音乐的谐调,赤足上蹴触着的行潦也觉得爽腻。啊,那爽腻的感觉!我想就是耶稣脚上受着玛格达伦用香油涂抹时的感觉,也不过这样吧?——这样的感觉,到现在好像也还留在脚上,但已经隔了六年了。   把书寄付后的第二天,我便离去了冈山。我在那天不消说没有往图书馆去。六年来,我乘火车虽然前前后后地也经过冈山五六次,但都没有机会下车。在冈山三年间的生活回忆时常在我脑中苏活着;但恐怕永没有重到那儿的希望了?   啊,那儿有我和芳坞同过学的学校,那儿有我和晓芙同住过的小屋,那儿有我时常去登临的操山,那儿有我时常去划船的旭川,那儿有我每天清早上学、每晚放学必然通过的清丽的后乐园,那儿有过一位最后送我上火车的处女,这些都是使我永远不能忘怀的地方。但我现在最初想到的是我那《庾子山集》和《陶渊明集》的两部书呀!我那两部书不知道是否安然寄放在图书馆里?无名氏的寄付,未经馆长的过目,不知道是否遭了登录?看那样书籍的人,我怕近代的日本人中少有吧?即使遭了登录,想来也一定被置诸高阁,或者是被蠹鱼蛀食了。啊,但是哟,我的庾子山!我的陶渊明!我的旧友们哟!你们不要埋怨我的抛撇!你们也不要埋怨知音的寥落!我虽然把你们抛撇了,但我到了现在也还在镂心刻骨地思念着你们。你们即使不遇知音,但假如在图书馆中健在,也比落在贪婪的书贾手中经过一道铜臭的烙印的,总要幸福得多吧?   啊,我的庾子山!我的陶渊明!旧友们哟!现在已是夜深,也是正在下雨的时候,我寄居在这儿的山中,也和你们冷藏在图书馆里的一样。但我想起六年前和你们别离的那个幸福的晚上,我觉得我也算不曾虚度此生了。   你们的生命是比我长久的,我的骨化成灰、肉化成泥时,我的神魂是借着你们永在。尚儒村去年十二月初一发起调查江浙战祸的时候,我同C担任了调查宜兴的一路,所有的调查报告已经由C写出,用不着我再来费事了。   我们在宜兴,前后算费了一礼拜期间!所有宜兴乡下、太湖沿岸的战地大都踏查过了。奸淫掳掠的传闻,焚毁杀戮的遗迹,凡经我们探听得来,或实地查访过的,本也书不胜书。不过我要说一句天理良心的话:我在调查期中,除去认真地起过一次悲感之外,我对于这些所谓“江南的惨祸”,实在是淡然漠然的。我所以这样淡漠的原因,诸君,你们暂且不忙骂我是冷血动物吧!这样的战祸,自从民国以来,已是司空见惯,原不限于江南;而酿成这种战祸原因,并且一多半是应该归罪于我们国民自己。我们中国现有军阀和他们的牙爪,不消说是禽兽不如,罪恶通天的,但尚儒村他们不同一是中国人吗?我们全体的中国人,把军人的一部分除开了的,又是怎么样呢?兵队来了,有钱的请外人的红十字会来贴张保护的封条,没有钱的便趁火抢劫;兵队走了,又要到邻县或者邻村去蹂躏去了郭沫若散文选集的时候,大家又放些花炮来送行。好像邻人的悲哀是值得他们恭贺的样子啊。南翔和真如等地,被齐燮元的大兵烧掠殆尽的时候,南京城的绅士不是正在准备着替大帅办凯旋会吗?   有这样的国民,有这样的军队,所酿出来的野蛮的成绩,本是在谁的意想中也能预料得出的。对于意想中所能预料的事体,谁个还会起甚么特别的感触呢?   不过我说我认真起过一次悲感的,那的确也是一个例外。   是十二月初五了。我们从湖走到悬脚岭去,翻过悬脚岭便是浙江的长兴地界了。   交界的地方有一个隘口名叫东川界,那在古时可以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从那隘口下去便是长兴的尚儒村。全村不上一百家人,四围都是山,村子就恰好在锅底里的一样。一望都是竹林,但那几万株的竹林,几乎每根每根都中了枪弹,有的拦腰折断,有的断了头,有的穿了孔。路旁间或是些乔木,身上的弹眼无虑在一百以上。我们那天上午走到这尚儒村来,蒙一位从前在南京建业大学读过书的王家翰君招待我们在他家里。他的叔父,一位很诚朴的乡先生,向我们说出了这么一段往事。   他说:他们村上是八月十二开火的,足足打了九天。浙军是十八退的兵,四山的苏军不敢下山来,还空放了炮弹两天两夜。   在他们村上浙军只有一营人,四山的苏军无虑有一万以上的,以这样众寡不敌的势子,两方在这儿支持了许久。开火以后苏军的子弹真个是像下雨一样,昼夜都不停。但是所打死的浙军呢还不上十个人!连受伤的还不上二十个!就在这阵亡了的军士里面可惜死了一位薛连长了。那是十八的一天,浙军已经退了,薛连长带了他手下的兄弟也退到了五里路外的张坞,但他又折转了来。因为村上的人还有多少没有退尽,他要来劝他们火速退,他要来做最后的殿军,保护退出村的百姓。——   王老先生说到这些地方,就好像要流眼泪的样子,我以下直接用他自己的话吧。他说:   “你看,这是怎样的一位好人!这在现在的军人中也就是难得的,况且还是在火线上的呢。可惜老天爷不开眼,端端这样有良心的反要丢命!他到村上来,挨家挨户地劝我们,叫我们赶快逃,赶快逃,他说:我们没有法子,奉了长官的命令,只好撤退了。我们一退,苏军一定要下山来的,那你们百姓就要吃大亏了。他这样家家去劝人,有时候作起揖来奉劝,但那晓得他在村上走着的时候,一个流弹打来,便打穿了他的胸膛呢!……”   王老先生极诚恳地,一面说,一面形容,他说得湿地含着眼泪,我也听得湿地含着眼泪。   的确的,这真正是一位好人,一位出乎意外的好人,我们谁都异口同声地斥骂军人的横暴,军人的野蛮,但谁知在万恶的军人中却才有这样的一位连长呢?   这位连长的坟还埋在尚儒村上,我请王家翰君作向导,去吊望了一回。一片萧条的竹林之中,一新垒的黄土,碑记也没有,甚么也没有。我立在他的墓前,禁不着把帽子脱下,把头低了半天。   朔风萧骚,   我来吊英雄之墓,   芒鞋穿过竹林,   远望见一黄土,   令我伤神。   听乡老话战事当时,   尚儒村的四山   布满了江苏的兵士,   江苏的兵士   多比那四山的松枝,   激战的辰光   真真是弹流如雨。   今日我来目睹战场,   无虑有数万株的竹木,   株株有无数的弹伤,   或则劈头断折,   或则拦腰穿贯。   更可怜路旁的乔木,   竟不止身吞百弹。   啊!少数的浙军,   在此竟支持月余,   伤者仅及廿人,   死者不盈十指。   这是浙军的勇战可嘉?   还是苏军的猛攻仅同儿戏?   八月十八日的清晨,   浙军接到了退师的命令,   全部的兵士已经退出了尚儒,   尚儒村的居民也将次第退尽。   在那时听说你也退到张坞,   但你又折回了尚儒。   你关心着村民的死生,   你要来尽最后的保护。   你走到一家的门前,   向着尚未逃避的人们奉劝,   你说:“我们是奉了长官的命令,   不能不火速退兵,   我们退了,苏军定要下来,   你们也快请退呀,   快向四方逃命!”   你带领着手兵几个,   尽在那惨淡的村上巡逻。   但谁知一个无情的流弹飞来,   竟打穿了你的心窝!   啊!你是一个模范的军人,   竟如此为匪兵击死!   你死在这僻远山间,   有谁人知道你的勇义?   啊!但是呀,你怕也不求人知!   你求的不是功名,   你求的是不欺自己!   你自己是求仁得仁,   你自己是虽死不死!   这位薛连长名叫振兴,不知他是山东人还是直隶人,死的时候只有三十多岁。他有妻子还寄居在湖州,听说将来要搬运他的尸骨回去。   尚儒村里的人说:即使他的妻子就不来,他们也要替他改修墓表,还要替他建筑祠堂。   就这样,我们这位义勇的连长,快要被尚儒村人神化了。   是的,他就受了神化也没有愧色。   一九二五年四月十四日   鸡之归去来   一   我现在所住的地方离东京市不远,只隔一条名叫江户川的小河。只消走得十来分钟的路去搭乘电车,再费半个钟头光景便可以达到东京的心脏地带。但是,是完全在乡下的。   一条坐北向南的长可四丈、宽约丈半的长方形的房子,正整地是一个“一”字形,中间隔成了五六间房间,有书斋,有客厅,有茶室,有厨房,有儿女们的用功室,是所谓“麻雀虽小而肝胆俱全”的。   房子前面有一带凉棚,用朱藤爬着。再前面是一面菜园兼花圃的空地,比房子所占的面积更还宽得一些。在这空地处,像黑人的夹嘶音乐般地种植有好些花木,蔷薇花旁边长着紫苏,大莲鸡之归去来花下面结着朝天椒,正中的一簇牡丹周围种着牛蒡,荷花和番茄结着邻里……这样一个毫无郭沫若散文选集秩序的情形,在专门的园艺家或有园丁的人看来自然会笑。但这可笑的成绩我都须得声明,都是妻儿们的劳力所产生出的成果,我这个“闲士惰夫”是没有丝毫的贡献参加在里面的。   园子周围有稀疏的竹篱,西南两面的篱外都是稻田,为图儿女们进出的方便,把西南角上的篱栅打开了一角,可以通到外面的田塍。东侧是一家姓S的日本人,丈夫在东京的某处会社里任事,夫人和我家里来往熟了,也把中间隔着的篱栅,在那中央处锯开了一个通道来。那儿是有桂花树和梅树等罩覆着的,不注意时很不易看出。但在两个月以前,在那通道才锯开不久的时候,有一位刑士走来,他却一眼便看透了。“哦,和邻家都打通啦!”他带着一个不介意的神情说。我那时暗暗地惊叹过,我觉得他们受过特别训练的人是不同,好像一进人家,便要先留意那家主人的逃路。   屋后逼紧着是一道木板墙,大门开在墙的东北角上。门外是地主的菜圃,有一条甬道通向菜圃过边的公路。那儿是可以通汽车的,因为附近有一家铁管工场,时常有运搬铁管或铁材的卡车奔驰,这是扰乱村中和平空气的唯一的公路。公路对边有松林蓊郁着的浅山,是这村里人的公共墓地。   我的女人的养鸡癖仍然和往年一样,她养着几只鸡,在园子的东南角上替它们起了一座用铁丝网网就的鸡笼,笼中有一座望楼式的小屋,高出地面在三尺以上,是鸡们的寝室。鸡屋和园门正对着,不过中间隔着有好些树木,非在冬天从门外是不容易看透的。   七月尾上一只勒葛洪种的白母鸡抱了,在后面浅山下住着的H木匠的老板娘走来借了去,要抱鸡子。   不久,在中学和小学读书的儿女们放了暑假,他们的母亲把他们带到近处的海岸去洗海水澡去了。这意思是要锻炼他们的身体,免得到冬天来容易伤风,容易生出别的病痛。他们的母亲实际是到更偏僻的地方去做着同样的家庭劳役,和别人避暑的意义自然不同。我本来也是可以同去的:因为这一无长物的家并值不得看守,唯一值得系念的几只鸡,拿来卖掉或者杀掉,都是不成问题的。但在我有成为问题的事,便是在我一移动到了新的地方便要受新的刑士们的“保护”——日本刑士很客气把监视两个字是用保护来代替的。——这可使妻儿们连洗澡都不能够自由了。所以我宁肯留在家里过着自炊生活,暂时离开他们,使他们乐得享点精神上的愉快,我也可以利用这个时期来做些活计。   他们在海岸上住了不足一个月,在八月尾上便回来了。九月一号中、小学一齐开学,儿女们又照常过着他们的通学生活了。大的两个进的中学是在东京,要为他们准备早饭和中午的“便当”,要让他们搭电车去不至迟到,他们的母亲是须得在五点前后起床的。   在九月十号的上午,H老板娘把那只白母鸡抱回来了。老板娘已经不在浅山下住,据说是每月五块钱的房费,积欠了九个月,被房主人赶走了,现在是住在村子的东头。   母鸡借去了五个礼拜,反像长小了好些。翅子和脚都被剪扎着,拴在凉棚柱下,伏着。   那时是我亲自把那马丹·勒葛洪解放了,放回了笼子里去的。   鸡们相别五个礼拜,彼此都不认识了。旧有的三只母鸡和一只雄鸡都要啄它,就连在几天前才添的两只母鸡,自己还在受着旧鸡们欺负的,也来欺负起它来。可怜,这位重返故乡的白母鸡,却失掉了自由,只好钻进笼里打横着的一只酱油桶里去躲着。   第二天下午,我偶然走到鸡笼边去时,那只白母鸡便不看见了。我以为是躲藏在那上面的小屋里的,没有介意。我告诉安娜时,她也说一定是在那小屋里躲着的。本来只要走进鸡笼去,把那小屋检查一下便可水落石出的,但那只雄鸡是一匹好斗的军鸡,把笼子保守得就像一座难攻不破的碉堡。只要你一进笼去,它便要猛烈地向你飞扑,啄你。因此就要去取鸡蛋,都只好在夜间去偷营劫寨的。   到了第三天下午,那只母鸡仍然没有出现,我们以为怕是被啄死在鸡屋里了。安娜把那雄鸡诱出了笼来,走进笼去检查时,那只母鸡是连影子也没有的。   这鸡的失踪,是几时和怎样,自然便成了问题。我的意见是:那鸡才送回来的十号的晚上,不知道飞上那小屋里去,伏在地上被鼬鼠衔去了。安娜和儿女们都不以为然。他们说:鼬鼠是只吸血的,并不会把鸡衔去;纵使衔去了,笼里和附近也会略见些血迹。安娜以她那女性的特别锐敏的第六感断定是被人偷了。她说,来过一次,定然还要来二次;鸡可以偷,别的东西也可以偷的。自从发现了鸡的失踪的十二号起,她是特别地操心,晚间要把园门上锁,鸡的小屋待鸡息定后也要亲自去关闭了。   二   今天是九月十四号。   早晨在五点半钟的时候,把朝南的第一扇雨户打开,饱和着荷花香的潮气带着新鲜的凉味向人扑来。西南角上的一株拳曲着的古怪的梅树,在那下面丛集着的碧叶白花的荷,含着花苞正待开放的木芙蓉,园中的一切其它物象都还含着睡意。   突然有一只白鸡映进了我的眼里来,在那东南角上的铁网笼里,有开着金色花朵的丝瓜藤罩着的地方。   (该不是失掉了的那只鸡回来了?)   这样的话在脑神经中枢中刚好形成了的时候已经发出了声来。   ——“博,你去看,鸡笼里有只白鸡啦,怕是那只鸡回来了。”我向着在邻室里开着雨户的二儿说。   ——“那不会的,在前原是有一匹的。”阿博毫不踌躇地回答着,想来他是早已看见了那只白鸡。   ——“旧的一匹带黄色,毛不大顺啦。”我仍然主张着我的揣测。   接着四女淑子也从蚊帐里钻出来了,她跑到我的跟前来。   ——“那儿?白鸡?”她一面用两只小手在搓着自己的眼睛,一面问。待她把鸡看准了,她又说出阿博说过的同样的话,“不会的,白鸡是有一匹的。”   小儿女们对于我的怀疑谁都采取着反对的意见,没人想去看看。我自己仍然继续着在开放雨户。   面孔上涂着些煤烟的安娜,蓬着一个头,赤着一双脚,从后面西北角上的厨房里绕到前庭来了。她一直向着鸡笼走去,她自然是已经听见了我们的谈话的。她走到笼子外面,立着沉吟了一会。   ——“是的吗?”我站在廊沿上远远问着。   她似乎没有回答,或者也怕回答的声音太低,没有达到我这半聋的耳鼓里。但她走转来了,走到我们近旁时她含着惊异地说:“真的是那只母鸡!”   这惊异的浪子便扩大起来了,儿女们都争先恐后地要去看鸡。   鸡自然是被人偷去又送转来的,来路自然是篱栅上的那两处切口了。但妻儿们在园子中检查的结果,也没找出什么新的脚印来。   一家人围坐在厨房里的地板上吃早饭的时候,话题的中心也就是这鸡的归来。鸡被偷去了又会送回,这自然是一个惊异;但竟有这样的人做出这样可惊异的事,尤其是等于一个奇迹。这人是谁?他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奇迹呢。……   ——“一定是那H木匠干的,”我说,“那老板娘把鸡借去了很久,大约是那H不愿意送还,所以等到那老板娘送还了的一晚上又来偷了去。那鸡笼不是他做的吗?路径,他是熟悉的啦。大约是偷了回去,夫妻之间便起了风波,所以在昨天晚上又才偷偷地送回来了。”   安娜极端反对我这个意见,她说:“那H老板娘是讲义理的人。”   ——“是的啦,唯其是讲义理的人,所以才送转来。”   ——“分明知道是我们的鸡又来偷,他们绝对不会这样做。”   ——“H老板娘做不出,我想那木匠是能够做出的。他现在不是很穷吗?”   安娜始终替他们辩护,说他们目前虽然穷,从前也还富裕过。他们是桦太岛的人,在东京大地震后的那一年才迁徙来的,以为可以揽一大批工作,找一笔大钱,但结果是把算盘打错了。   吃过了早饭后,大的四个孩子都各自上学去了。安娜一面收拾着碗盏,一面对我说:“你去看那鸡,那好像不是我们的。勒葛洪种的鸡冠是要大些的。”   但我把岁半的鸿儿抱着要走去的时候,她又叮咛着说:“不要把上面的小屋门打开,不要放出别的鸡来,我回头要去找H老板娘来认那只鸡。”   她要去找H老板娘来,我是很赞成的。因为她可以请她来认认鸡,我也可以在她的面孔上读读我的问题的答案。   我从园子中对角地通过,同时也留意着地面上的脚迹,的确是辨别不出新旧来。   小巧的母鸡照样在笼子里悠然地渔着食,羽毛和白鹤一样洁白而平顺,冠子和鸡冠花一样猩红,耳下的一部分带着一层粉白色,表示出勒葛洪种的特征,只是头顶上的一部分未免浅屑得一点,而且也不偏在一边。这鸡大约不是纯种吧?但这究竟是不是原有的鸡,我也无从断定。因为旧有的鸡我并没有仔细地检验过,就是H老板娘抱来的一匹我也是模糊印象的了。   不一会安娜也走到了笼边来。她总说那鸡不是原有的鸡,无论怎样要去找H老板娘来认一下。她说:“我是很不放心的,气味太恶。”   我觉得她这不免又是一种奇异的心理。鸡的被人送回,和送回这鸡来的是什么人,在她都不大成为问题:她的心理的焦点是放在有人在夜间两次进过我们的园子这一点上。她似乎以为在那鸡的背后还隐伏着什么凶兆的一样。她是感受着一种漠然的恐怖,怕的更有人要在夜里来袭击。   在鸡笼前面把鸿儿递给了她,我各自走上东侧的檐廊,我的所谓书斋。   三   不知道是几时出去了的安娜,背着鸿儿回来,从书斋东侧的玻璃窗外走过。后面跟着那位矮小的H老板娘。老板娘看见了我,把她那矮小的身子鞠躬到只剩得两尺高的光景。在那三角形的营养不良的枯索的面孔上堆出了一脸的苍白色的笑容,那门牙和犬齿都缺了的光牙龈从唇间泄露着。我一看见了她这笑容,立即感觉到我的猜疑是错了。她这态度和往常是毫无二致的。假使鸡真是她的丈夫偷去,又由她送了转来,她的笑容断不会有那样的天真,她的态度断不会有那样的平静。问题又窜入迷宫了。   她们一直向鸡笼方面走去,在那儿端详了好一会又才走了转来。据说鸡是原物,丝毫的差异也没有。   她们从藤架下走过,到西手的南缘上去用茶去了。不一会邻家的S夫人也从桂花树下的篱栅切口踱了过来。这人似乎是有副肾疾患的,时常带着一个乌黑的面孔,瘦削得也可惊人。   三种女人的声音在南缘上谈论了起来,所论的当然不外是鸡的问题,但在我重听的耳里,辨别不出她们所说的是什么。S夫人的声音带着鼻音,好像是包含有食物在口里的一样,这样的声音是尤其难于辨悉的,但出其不意的就从这声音中听出了几次“朝鲜人”的三个字。   ——啊,朝鲜人!我在心里这样叫着,好像在暗途中突然见到了光明的一样。   由一九二三年的大地震所溃灭了的东京,经营了十年,近来更加把范围扩大,一跃而成为日本人所夸大的“世界第二”的大都市了。皮相的观察者会极口地称赞日本人的建设能力,会形容他们的东京是从火中再生出的凤凰。但是使这凤凰再生了的火,却是在大地震当时被日本人大屠杀过一次的朝鲜人,这要算是出乎意外的一种反语。八九万朝鲜工人在日晒雨淋中把东京恢复了,否,把“大东京”产生了。但他们所得的报酬是什么呢?两个字的嘉奖,便是——“失业”。   他们大多是三十上下的壮年,是朝鲜地方上的小农或者中等地主的儿子。他们的产业田园被人剥夺了,弄得无路可走,才跑到东京。再从东京一失业下来,便只好成为放浪奴隶,东流西落地随着有工做的地方向四处的乡下移动。像我住着的这个地方和扩大了的东京仅隔一衣带水,虽是县分不同的乡下,事实上已成为了东京的郊外。为要作为大东京的尾闾,邻近的市镇是有无数的住家逐次新建着的。因此也就有不少的朝鲜人流到这儿来了。   朝鲜人所做的工作都是些面土的粗工,从附近的土山运出土来去填平村镇附近的田畴或沼泽,这是一举两得的工事:因为低地填平了,土山也铲平了,两者都成为适宜于建筑家屋的基址。土是用四轮的木板车搬运的,车台放在四个轮子上,台上放着四合板的木框。木框放在车台上便成为车箱,一把车台放斜时,便带着土壤一齐滑下。车路是轻便铁轨,大抵一架车是由两个工人在后面推送。离我的住居后面不远便是取土的土山,在有工事的时候,每逢晴天的清早在我们还未起床之前,便已听着那运土车在轨道上滚动着的骨隆骨隆的声音。那声音要到天黑时才能止息。每天的工作时间平均当在十小时以上。我有时也每抱着孩子到那工事场去看他们做工。土山的表层挖去了一丈以上,在壁立的断面下有一两个人先把脚底挖空,那上面一丈以上的土层便仗着自己的重量崩溃下来。十几架运土的空车骨隆骨隆地由铁轨上辇回来,二三十个辇车的工人一齐执着铁铲把土壤铲上车去,把车盛满了,又在车后把两手两足拉长一齐推送起去。就那样一天推送到晚。用旧式的文字来形容时是说他们在做着牛马,其实是连牛马也不如的。   他们有他们的工头,大抵是朝鲜人,在开着“饭场”,做工的便在那儿寄食。他们在东京做工时,一天本有八角钱的工钱,工头要扣两角,每天的食费要扣两角,剩下的只有两三角。这是有工作时的话。假使没工作时,食费要另出,出不起的可以向工头借或赊欠,结果是大多数的工人都等于卖了身的奴隶。流到乡下来,工钱和工作的机会更少,奴隶化的机会便更多了。   他们在“饭场”里所用的饭食是很可怜的,每天只有两三顿稀粥,里面和着些菜头和菜叶,那便是他们的常食。他们并不是食欲不进的病人,否,宁是年富力强而劳动剧烈的壮夫,他们每天吃吃稀粥,有时或连稀粥也不能进口,那是可以满足的吗?   ——“是的,朝鲜人!”   当我听到S夫人说着朝鲜人的声音,在我心中便浮起了一个幻想来。一位才到村上来的朝鲜人在“饭场”里受着伙伴们的怂恿,同时也是受着自己的食欲的鞭挞,在十号的夜间出来偷鸡,恰巧闯进了我们的园子来,便把那只没有飞上小屋的母鸡偷去了。待他回到饭场,向伙计们谈到他所闯入了的地方时,伙伴中在村上住得久些的自然会知道是我们的园子。那伙伴会告诉他:“兄弟,你所闯入的是中国人的园子啦,他是和我们一样时常受日本警察凌辱的人啦。”就靠着那样的几句话,那只母鸡没有顿时被杀,而且由那位拿去的人在第四天夜里又送转来了。这没有顿时送还而隔了两三天的原故也是很容易说明的。大约是那几天太疲倦了,在夜里没有牺牲睡眠的余力,不则便是食欲和义理作战,战了两三天终竟是义理得了胜利。   那只母鸡的去而复返,除此而外没有可以解释的第二种的可能。   四   在两位女客谈论了半个钟头的光景走了之后,安娜抱着孩子走到我的面前来。我问她们是谈论了些什么事情,不出所料地是她说:“S夫人疑是‘朝鲜拐子’偷去的,村上的‘朝鲜拐子’惯做这样偷鸡摸狗的事。”   同时她又向我告诉了一件朝鲜人吃人的流言,也是那S夫人在刚才告诉她的。   说是在东京市的边区M地方,有由乡下带着草药进市做行商的女子走到了一处朝鲜人的合宿处。那儿的“朝鲜拐子”把女子诱上去强迫着轮奸了,还把她杀了,煮来大开五荤。适逢其会有一位饭场老板,他们的工头,走去,被他们邀请也一同吃了。那工头往茅房里去,才突然发现那粪坑里有一个女人的头和手脚,才知道他所吃的是人肉。他便立即向警察告了密,事情也就穿了。——   这样的流言,当然和东京大地震时朝鲜人杀人放火的风说一样,是些无稽之谈。但这儿也有构成这流言而且使人相信的充分理由。朝鲜人的田地房廊被人剥夺了,弄得来离乡背井地在剥夺者的手下当奴隶,每天可有可无的两三角钱的血汗钱,要想拿来供家养口是不可能的。他们受教育的机会自然也是被剥夺了的,他们没有所谓高等的教养,然而他们和剥夺者中的任何大学教授,任何德行高迈的教育家、宗教家等等,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动物,一样地有食欲和性欲的。这食欲和性欲的要求,这普及于压迫者与被压迫者之间的要求,便是构成那流言的主要的原因。   释迦牟尼也要吃东西,孔二先生也要生儿子,在日本放浪着的几万朝鲜人的奴隶,怕不只是偷偷鸡、播播风说的种子便可以了事的。   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六日郭沫若散文选集离沪之前   一九二七年的年末,我从广东回到上海,不久便害了一场很严重的斑疹伤寒,由十二月十二号进病院,住到第二年正月四号才退了院。退院后住在妻儿们住着的窦乐安路的一家一楼一底的弄堂房子里,周围住的都是日本人。   初出院的时候是连路也不能走的,耳朵也聋了。出院不几天,算渐渐地恢复了转来。在我写出了那二十几首诗——那些诗多是睡在床上,或坐在一把藤椅上用铅笔在钞本上写出的——汇成了《恢复》(Reconvalescence)之后,从一月十五号起便开始在同一钞本上记起了日记来,没间断地记到二月廿三号止,因为廿四号我便离开了上海了。记日记的事情我是素无恒心的,忙的时候没工夫记,闲的时候没事情记,在那样的病后记下了整整一个月以上的生活的记录在我却是很稀罕郭沫若散文选集的事。   离沪之前我现在把它们稍稍整理了一下再行誊录了出来,有些不关紧要和不能发表的事情都删去了。但我要明白地下一个注脚,这“不能发表”并不是因为发表了有妨害于我自己的名誉,实际上在目下的社会能够在外部流传的“名誉”倒不是怎样好的事情。   日记中创造社出版部和同人们屡见,当时的出版部是在北四川路麦拿里,几位同人大抵是住在北四川路底附近的。   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四日记正月十五,星期日。今天清早把《恢复》誊写完了。   天气很和暖,午前曾昼寝一小时。   人很疲倦,午后把《恢复》校读了一回。   三时顷仿吾来,将《恢复》交了他。   仿吾的膝关节炎发了,有意到日本去洗温泉。   晚与和、博、佛在灯下看《KodomonoKagaku》(《小孩之科学》——日本出的儿童杂志)。章鱼的脚断了一两只,并不介意,有时养料缺乏的时候,自己吃自己的脚。往往有没有脚的章鱼,脚失后可以再生,大概经过一年便可以复元。   文艺家在做社会人的经验缺乏的时候,只好写自己的极狭隘的生活,这正和章鱼吃脚相类。   正月十六,星期一,晴。   午前读安德列夫的《黑面具》——一位公爵开化装跳舞会,由假面的恐怖遂成疯狂,读了三分之一便丢了。假得太不近情理,说这也是杰作。   读德哈林《康德的辩证法》,未及十页。   安娜买回高的《资本论》二册,读《商品与价值》一章终。——内山对她说“很难懂,文学家何必搞这个”。我仍然是被人认为文学家的。   午后倦甚,看了些芭蕉芭蕉是日本古时的一位俳谐诗人。《七部集》。有把中国的诗句为题的(《旷野集》野水诗题一六),这俨然是试帖诗的赋得体,但很自然。其中有咏“白片落梅浮涧水”句云:   “水鸟のはしに付たる梅白し”。   回译成中文是“水鸟的嘴上粘着的梅花瓣子雪白”,浮涧水的情景用水鸟粘嘴来形象化,觉得更加漂亮。这也和中国的以诗句为画题的相似,有画“春风归趁马蹄香”的,画了几只蝴蝶环绕着在春草原上驰走着的马蹄。   又有“暑月贫家何所有,客来惟赠北窗凤”云:   “凉ぬとて切りぬけにたり北の窗”。(请纳凉吧,北边的壁头上有个凿通了的窗洞子。)   夜读列宁《党对于宗教的态度》一文,宗教在无产阶级及农民中最占势力,其原因即由于对于榨取者心怀恐怖,恐怖生神。反宗教运动应隶属于阶级斗争之下。   内山送菊花锅来,晚餐后倦甚。仿吾来,《文化批判》已出版,并携来《无画的画帖》旧译稿。   跳读《文化批判》,夜就寝时得诗一首:   战取   朋友,你以为目前过于沉闷了吗?   这是暴风雨快要来时的先兆。   朋友,你以为目前过于混沌了吗?   这是新社会快要诞生的前宵。   阵痛已经渐渐地达到了高潮,   母体不能够支持横陈着了。   我们准备下了一杯鲜红的喜酒,   但这并不是那莱茵河畔的葡萄。   我们准备下了一杯鲜红的喜酒,   这是我们的血液充满在心头。   要酿出一片的腥风血雨在这夜间,   战取那新生的太阳,新生的宇宙!正月十七,星期二,晴。读唯物史观公式:——   “人们在其生活的社会的生产没入于种种既定的必然的不受意志支配的关系里面,此种种关系即是生产关系,与物质的生产力之某一既定的发展阶段相应。诸生产关系之总和构成社会之经济的结构,这是真实的基础,各种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结构建筑于其上,各种既定的社会的意识形态与之相应。物质的生活之生产方式是一般社会的、政治的,及精神的生活过程的前提。不是人们的意识规定自己的存在,反是自己的社会的存在规定人们的意识。社会之物质的生产力,到了某一阶段,和向来在其中活动着的既成的生产诸关系,以法律上的表现而言,即私产诸关系,陷于矛盾。此等关系由生产力之发展形式变而为生产力之桎梏。于是便有一个社会革命的时期到来。随着经济的基础之变革,所有全部的庞大的上层建筑或早或迟地一同崩溃?……”(译至此中辍。)正月十八,星期三,晴。杂读《资本论》。   仿吾来,《创造》九号出版,《一只手》自读一遍,也还无甚破绽。   “ChinaunddieTischefingenzutanzenan.”(China与桌子开始跳舞)。——China,福田德三译作“支那”,高素之和河上肇的《资本论》译本都译作“陶器”。同仿吾讨论此语,德文“China”无陶器意,又“Tische”之前有冠词“Die”,而“China”之前无冠词,恐怕仍宜译作“支那”。   此语在《资本论》中其全文为   “Manerinnertsich,dassChinaunddieTischezutanzenanfingen,alsalleuebrigeWeltstillzustehen——umdieandernzuermuntern”——脚注二五。   (人们记得,在一切其余的世界都静止着的时候,支那和桌子跳舞了起来,去鼓舞别人。)   Dass以下疑是引用语,但不知语出何人。   文艺作品中不革命的勉强可以容恕。   反革命的断不能容恕。   反革命的文艺里面不能说没有佳作,就和反革命的人物里面不能说没有美人。   但那种美人于你何益?   你不要中了美人计!   文艺的所谓永远性就是一些不革命的或者反革命的作品所投射出的幻影。   “天才的小说作品,如其政治主张与我们相反,我们只好挥泪而抹杀之;如尚不至相反,只是冷淡或者无关心,我们还可以容恕。”鲁那查理斯基说。   把《天才病治疗》草完,改题为《桌子的跳舞》。正月十九,星期四,晴。补写《桌子的跳舞》。   今日异常倦怠,实在太没有事做,书也不想看。只想《浮士德》、《前茅》、《恢复》早出版。   中午将近时,民治来,交来豪兄答函,闻有新第三派出现(闽赣皖湘四省联盟),以保境安民为号召,对南京方面是一打击。又云择生已回,在香港,与P辈组织第三党。   民治去后仍然倦怠,读托勒尔的《MasseMensch》(《人民大众》),毫无意趣。前五六年对于托勒尔之心醉神驰,对于表现派之盲目的礼赞,回想起来,真是觉得幼稚。   午后蔡大姐来,打扮得像一位女工。她说,病中有好多同志都想来看我,因医生拒绝会面,所以都没来。——是谁引路来的?——安琳呢。——安琳为甚不同来呢?——她说:“她怕使你难处。”……   蔡大姐坐不一会又走了。   冰山浮在海中,十分之八在水里。   呜呼太雷,果死于难。十二月十一日至十三日三日政权,对河南防御失利,Y被开除。   临睡前读斯大林的《中国革命的现阶段》,已经十二点过了,右眼涩得难耐。正月二十,星期五,晴。无为。民治与叔薰来。叔薰夫人病,无医药费,嘱创造社在我的版税项下抽送了五十元。   螳螂交媾后,雄吃雌。   午后仿吾来,将《桌子的跳舞》交了给他。《战取》被遗失,又缮写一遍。同用晚餐而去。谈“文学的永远性”,无结果。   ——文学家为甚么总是一个苍白色的面孔,总是所谓蒲柳之资呢?   ——那是一种奇怪的病人呢。或者也可以说是吃人肉的人种,不过他们总是自己吃自己罢了。就因为这样,所以文学家的酸性总比别人强。肉食兽的尿的酸性通例是强于草食兽的。人到病时不能进饮食,专靠着消费自己的身体,在那时是成为纯粹的肉食兽,尿的酸性一时要加强的。正月二十一,星期六,雨。午前读秋白译的哥列夫的《无产阶级的哲学》中《艺术与唯物史观》一章。   倦怠,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午后曾昼寝一二小时,起来仍不舒服,东鳞西爪地看了些旧杂志和各种书籍,但总得不到满足。   夜来头感隐痛,在左前方四分之一隅。   怕是神经衰弱,因为完全没有运动。实际上是已经两个月,没有在外面散过步了。正月二十二,星期日(旧除夕),雨。上午读独步国木田独步,日本明治末年的一位小说家。的《号外》、《春之鸟》、《穷死》三篇,确有诗才。《号外》与《穷死》尤有社会主义的倾向。可惜此人早死,在日本文学界的确是一个损失。   读芥川(龙之介)的《沼》与《秋》(在一本旧的《改造》杂志上),故意要制造出一种神秘的世界,令人不快,与读《黑面具》时的感觉同样。   托勒尔的《人民大众》是以群众与人类对立,而作者站在人类方面说法,人道主义的畸形的胎儿!   中午伯奇送年货来,并送来《到宜兴去》的稿子。今日头已不痛,但仍沉闷。午后校读《到宜兴去》,失悔当时没有写完。   傍晚时仿吾来,把《到宜兴去》交给了他。正月二十三,星期一(元旦),雨。晨起颇晏,仍无为。   傍午时分将《水平线下》编好。   午后仿吾来,时正昼寝。有朱某者译《漪溟湖》,完全脱胎自《茵梦湖》,还在序文中吹毛求疵地任意指摘,嘲骂。这种人太没道德,出版家的无聊也可慨叹。   晚上很不舒服,神经性的怒气把脑袋充满了。   一个对话   A文学家为什么总带着一个苍白色的面孔呢?   B那是一种奇怪的病人呢。   A什么病?   B怕或者可以说是吃人肉的人种。   A唉!   B文学家时常是自己吃自己的,就和章鱼一样自己吃自己的脚。   A那我可懂得了,同时我还解决了一个问题,便是文学家为什么总带些酸性。   B哼哼,肉食动物的尿啦。   A对啦,文学家是等于猫子的尿。正月二十四,星期二,云。两颗煤炭   兵工厂的外边丢了的炭渣里面,有两颗漏网的煤炭。它们在那儿对话。   甲啊,我真快活,我现在又跑到这开旷的空气里来了。   乙嗳唷,有什么快活哟!我们在地底被压了几千万年,没有压成金刚石。我只想早投在那烈火里去化成灰啦!   甲你变成了金刚石又会怎样呢?   乙怎样?多么好啦,我要是变成了金刚石,一切的贵妇人都会要爱我,不怕就是女王,或者王姬,都要把我看来比她们自己的生命还要贵重。我不知会接近怎样的芳泽,会住着怎样的华堂;那会在这样的地方呆着,只等待那儿的乞丐来把我们捡起送葬了呢?   甲你这种想法我是从没有想过。我虽然晓得金刚石是我们的同族,但我从没曾羡慕过它们。它们只是依附着权门豪贵,我倒是满不高兴的。它们没把贫穷人看在眼里,它们完全是有钱人的玩具……(稿至此中辍。)正月二十五,星期三,傍晚时夕阳出。本日完全无为。   晨早下痢,早饭未用,算只一次也就恢复了。   晚入浴一次。正月二十六,星期四,快晴。太阳晒在北窗外人家的红瓦上呈出喜悦的颜色。安娜早出,因新年停了市三天,今天开市,她又赶着去采办家中的日用品去了。   读《资本论》。   午后仿吾来,坐至夜。无甚重要的谈话。促他将《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编好。共夜食,用正宗酒。将终食时,王独昏即王独清,当时我们几个每每戏呼之为独昏。来,甚慌张不定。谈及C某要找他去当艺术大学(?)的委员,他颇得意,不知C某滑头,乃在利用创造社而已。独昏的虚荣心真比女人还要厉害。   食后仿吾大有醉意,继偕家人同出,只余独留。——刚写至此,安娜偕儿辈归,买回《哲学的贫困》、《小孩科学》及其它。   夜同儿辈读《小孩科学》。安娜复外出,未言去向,夜境渐深,将儿辈服事睡了,闻邻近犬吠声甚烈。心颇不宁。至十二时顷,安娜始归自邻舍犬医家。正月二十七,星期五,雨终日。午前几昼寝半日。本日安娜原与仿吾约,午后游法国公园,但不幸雨竟日。昨天天气真好,全如初夏一般,在室中未烧火盆,只御夹衣。今天则闷人殊甚。   读《资本论》(一卷七篇《资本之堆积过程》),拟于今日将第一卷读完,终未办到,然所余已无几。   《浮士德》仍无消息来,我想二月一日断然不能出版,办事真不起劲。   夜饭时牛乳倒了一火盆,臭得难耐,佛儿的恶作剧。正月二十八,星期六(初六),   上半日颇晴,下午半日阴。晨起颇迟。午前教了和与博几道算学。   午后仿吾来,安娜本与相约往江湾看赛马,但因天气不好又中止了。看了方某给仿吾的信,十分不愉快。这些小子真是反掌炎凉。   独昏终竟想上C某的当,这家伙的委员癖真是不可救药。“人怕出名猪怕肥”,其此人之谓耶?   仿吾说,《浮士德》已全部印好,令晚可送来,但仍杳如黄鹤。《恢复》在二月十日前无希望。   想改编《女神》和《星空》,作一自我清算。   晚入浴时博儿右膊触着烟囱,受了火伤,以安娜所用的雪花膏为之敷治。此儿性质大不如小时,甚可担心。安娜的歇斯迭理也太厉害了,动辄便是打骂,殊令人不快。   春风吹入了我们的故乡,   姑娘呀,跳舞吧,姑娘。   我们向碧桃花下游行,   浴沐着那亲蔼的阳光。   你的影儿和我的影儿俩,   合抱在如茵的春草场上。   春风吹入了我们的草场,   姑娘呀,拥抱吧,姑娘。   小鸟儿们在树上癫狂,   蝴蝶儿们在草上成双。   空气这般地芬温软洋,   含孕着醇酒般的芳香。   春风吹入了我们的心房,   姑娘呀,陶醉吧,姑娘。正月二十九,星期日,阴。终日烦闷,午后读完《资本论》第一卷。   晚饭后仿吾把《浮士德》的校样拿了来,校对至一时过始就寝。误植太多。   威特林(weitling)与蒲鲁东(Prouhdon)均工人出身,但均逃入了小资产阶级的阵营。马克思和恩格斯并非工人出身,却成了无产阶级的伟大的导师。谁说无产政党不要知识阶级?谁说非工人不能做无产阶级的文艺?   中国的现势很像一八四八年的欧洲。   法兰西二月革命影响及于全欧,但德、奥、比、法均相继失败,白色恐怖弥漫,马、恩都只得向海外亡命。正月三十,星期一,晴。晨十时顷仿吾来,《浮士德》正误表已制好,约于今晚赴市中晚餐。   中午时分民治来,拿来了几本“布尔雪维克”,吃了中饭又走了。他说团体里面经济短绌。   午后无所事事,只为安娜理了几团乱丝和旧绒线,安娜为四女淑子打袖口,制毛颈巾。   五时顷仿吾来,至晚大家装束好了同赴美丽川菜馆,两个人喝了绍兴酒三斤。是病后第一次出街,满街的灯火都感觉着亲热。   食后赴永安、先施,安娜买了些东西。   回家后同仿吾赴创造社,见《贡献》、《语丝》诸杂志,反动空气弥漫,令人难耐。正月三十一,星期二,晴。午前仿吾来,送来《洪水》二册,校正《盲肠炎》。   昨夜食过多,下痢,不舒服。晨食粥一碗,中午未进食。   午后伯奇来,无甚要事。   夜下痢平复,仿吾又送来《女神》和《星空》各一册。校读《女神》。   天气甚冷。连日窗上都结冰花,楼头残雪犹未消尽。二月一日,星期三,晴。是日《浮士德》出版,装璜尚可观。   博儿脸色苍白,食欲不进。安娜携至石井医师处诊察,云是肋膜炎,殊可忧虑。   晚仿吾来同用晚饭,安娜为祝《浮士德》出版,特购“寿司”(日本制的冷饭团)一大盘,儿辈皆大欢喜。   伯奇亦来,言独昏终竟做了野鸡大学的野鸡委员。这是他个人的事,只要不用创造社名义,我并不反对。二月二日,星期四,晴。昨夜遇盗,将楼下铁箱里放着的皮外套和皮靴偷去了。因为厨房没有关严,还有几件旧东西丢在了厨房里,没有拿去。皮外套本是去年年底缝来预备往苏联去的,一次也未曾用过。苏联未能去成,连准备下的行装都又被人偷去了,安娜很愤恨。但那是黑色的羊皮做着里子的,只值得一百来块钱,拿去了倒也好,纵横不会有穿的机会。   编《沫若诗集》目次,尚未十分就绪。   中午时分石井医院送来医费清单,竟在四〇〇元以上,安娜出自意外,我也出自意外。我想到从前学艺大学还欠着我两三个月的薪水没有发,可有三四百块钱,我叫安娜同仿吾去找王宏实(旧学艺大学的校长),去收讨那一笔钱来清付。安娜说:“今天是最不愉快的一天。”   晚赴内山,赠以《浮士德》一册,安娜同行。赴创造社,取来《浮士德》三册。   安娜归时买得《改造》二月号一卷,有意大利的小说家G·德列达的一篇小说《狐》。此人系今年得诺贝尔奖金者。印象的自然描写,暗示的事件推进,颇可注目。是一位写实派加技巧家,无甚新意,小资产阶级的文艺。   罗伯特·修士作《华盛顿传》,称华盛顿为一流氓无赖,牛皮大王,赌博大王,好色大王。这或者近于事实,中国历史上所谓创业的帝王多是这样的人物,一被偶像化了便神圣了起来。偶像的本质原来是泥塑木雕的。二月三日,星期五,晴。午前丘某来,示我以择生所做的政治宣言,意欲托我付印。我看了一遍仍然交还了他。择生自从武汉遁走以后,在莫斯科和柏林两地住了半年,一个脑筋仍然未改旧态。   《沫若诗集》第一种本日编成,计剧四篇,诗百首以上。编成时已夜深,安娜看电影归。   内山送来葡萄酒两瓶,祝《浮士德》之出版。二月四日,星期六,晴。早餐后由安娜作向导赴心南处,赠以《浮士德》一册,蒙以《小说月报》的特刊《中国文学研究》一册见赠。   本拟再到仿吾处去,自心南寓所出后,安娜已不知去向;因不识仿吾住址,故改往创造社。几位负责人,直至吃中饭,一个人都不在。   编好了《水平线下》。   安娜为生活费与仿吾口角。安娜要创造社每月付一百五十元,仿吾说只能出一百。我说只要生活过得下去,一百也就够了,不要把社抽空了。安娜说,社里做事的人白做事,吃饭的人白吃饭。归家后为此事半日不愉快。   夜草《水平线下》序,拿到社里去,仍然一个人都没有。拿了一本《文艺战线》日本初期的普罗文艺杂志。回来,空空如也,没有东西。   下午跳读了些《中国文学研究》,也真是狗吃牛屎图多。资本家的印刷事业就是这个样子。可惜了印刷工人的劳力,可惜了有用的纸张,可惜了读者的精神。编的人也真是罪过,罪过!二月五日,星期日,阴晦,雨。晨起异常不愉快,神经性的抑郁。   赴社编改《文艺论集》和《译诗集》。中午时分回家吃午饭。饭后再赴社。《译诗集》成。   理发一次。   晚李初梨来,邀往谈话。他们几个人住在我的寓所后不远,有壁炉烧着熊熊的炭火,比起我的寓所来,自然是更舒服,也难怪老婆要说闲话了。   在壁炉前为他们谈说南昌“八一”革命。仿吾、伯奇、彭康、朱盘、乃超均在。独昏未见,听说应了C某的邀约去开会去了。奇妙的是大家都赞成独昏就聘,以为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来占领一个机关。我觉得有点好笑,不过也好,所谓“娱情聊胜无”也。二月六日,星期一,雨。早餐后赴社,安娜为打绒线事,与社中两位姑娘冲突,一位姓严的姑娘今日出社。本来社里的同人都是些文学的青年男女,是浪漫性成的人,安娜凡事要去干涉,言语不同,意见又不能疏通,结果是弄得来凿枘不相容。   在社中校《文艺论集》,校《前茅》,这个集子并不高妙。   社中的社会科学研究会,今天是伯奇轮讲,讲的是列宁的《马克思的价值论》。我也列席旁听了一会。和儿来说家里有客,便告辞了。   回家看时,来的是冠杰和董琴,他们否认择生回港说。   冠杰说:“石达开有两句诗:‘身价敢云空冀北,文章昔已遍江东’,宗兄足以当之。”   我自己很惭愧,并不敢承当这样夸大的赞奖,不过这两句话从石达开的口中说出,足见是有点骄傲。   午后医科的同学桂毓泰来访,有费鸿年和他的日本夫人同来。桂的日本夫人花子病死在日本,他把她埋葬了才同费君夫妇回来的。乘的是往香港的船,今晚在沪停泊,他们特别登岸来访问我们。   不久仿吾也来了,同在我家吃晚饭。   费夫人在此留宿。   夜校《文艺论集》,毕。二月七日,星期二,雪。昨夜与和儿同宿于亭子间中。晨餐后安娜与费夫人同出。   读托尔斯太的《黑暗之力》第一幕。   安娜在中午时曾回家一次,复出,费等今日午后三时即将解缆赴广东也。安娜回家时已是午后五时。二月八日,星期三,晴。读《查拉图斯屈拉》Zarathustra的音译,古代波斯国教袄教的始祖。这里指的是尼采的著作的译名。旧译,有好些地方连自己也不甚明了。着想和措辞的确有很巧妙的地方,但是尼采的思想根本是资本主义的产儿,他的所谓超人哲学结局是夸大了的个人主义,啤酒肚子。   有力无用处,实在是闷人。   傍晚曾赴社一行。与伯奇、独昏两人谈到达夫,听说他在《日记九种》中骂我是官僚,骂我堕落;我禁不住发出苦笑。我自然是乐于礼赞:我们达夫先生是顶有情操、顶有革命性的人物啦。独昏又说他在未退出创造社以前,便在对人如何如何地短我。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亏负了他。   午前斯啸平来,赠以《浮士德》一册。二月九日,星期四。读高尔基的《夜店》,觉得并不怎样的杰出,经验丰富,说话的资料是源源而来的。巡礼路加的找寻“正义的国士”一段插话,未免过于造作。   《黑暗之力》读完了,也没有怎么大的逼人的力。尼奇德的忏悔只是精神病的发作,阿金牟的宗教味只觉得愚钝,并不足以感动人,使尼奇德犯罪的根本原因是财产,是一切的私产关系。不然他不会弃玛林那,不会爱阿尼霞,不会杀克里那的婴儿了。   下午仿吾来,与安娜同出购物。晚归饮葡萄酒。谈《创造月刊》事,我主张把水准放低,作为作育青年的基本刊物,仿吾很赞成。   定十一号走,心里涌出无限的烦恼。又要登上飘流的路,怎么也觉得不安。这一家六口真是够我拖缠。安娜很平淡,在她又不同,是回她自己的母国。她的太平淡,反增加了我的反抗性的懊恼,脑子沉闷得难耐。   豪兄不来,一时也不能动身。恐怕十一号不一定能够走成。仿吾说,明早去会梓年,请他去告诉豪,因为他听啸平说,民治已经搬了家。二月十日,星期五,晴。豪和民治来,同吃中饭。   仿吾亦来,约了初梨等来谈话。   晚伯奇来,留仿吾与伯奇在家吃晚酒,颇有醉意。决延期乘十八号的“坎拿大皇后”。二月十一日,星期六,晴。上午王独昏来,谈及邓南查的剧本《角孔达》,一位有妻室的雕刻家和女模特儿的角孔达发生恋爱,由这个三角关系,发生了种种的葛藤。主题是:艺术与家庭——自由与责任——希伯来精神与异教精神。   我新得着一个主题:——革命与家庭。   盐酸寮山中的生活是绝好的剧景,安琳哟,我是永远不能忘记你的。   午后民治与继修同来,谈及刊行周刊事。我拉他们去访仿吾,未遇;到出版部,亦未遇。   留出版部,看了一篇《鲁迅论》(见《小说月报》),说不出所以然地只是乱捧。   在出版部用晚饭。二月十二,星期日,晴。今日一日苦闷得难耐,神经性的发作。   究竟往东京呢?还是往长崎?   这样一个无聊的问题苦了我一天,为什么一定要走?   儿女们一定要受日本式的教育才行吗?   到日本去靠着什么生活?   根本是钱作怪。钱把一切都破坏了。   头痛。   午后往出版部,读了彭康的《评人生观之论战》,甚精彩,这是早就应该有的文章。回视胡适辈的无聊浅薄,真是相去天渊。读了巴比塞的《告反军国主义的青年》(均《文化批判》二期稿)。   与博、佛二子同在部中吃晚饭。二月十三,星期一,晴。午前赴部,与仿吾诸人谈半日。   中饭后看电影《澎湃城的末日》。彭康同坐。后起之秀。二月十四,星期二,晴。继修、民治复来,为周刊事。未几仿吾、伯奇亦同来。周刊决定出,我提议定名为《流沙》。这不单是包含沙漠的意义,汕头附近有这样一个地名,在我们是很可警惕的一个地方。继修任部交际主任。   晚,仿吾、独昏邀往都益处晚餐。二月十五,星期三,晴。读日本杂志《新潮》二月号,无所得。   回读正月号,有藤森成吉的《铃之感谢》,是写一位奸商办交易所的自白,颇能尽暴露的能事。但这小说用的自白体,殊觉不很妥当,应该用第三人称来客观地描写而加以批判。   啸平来,说《浮士德》难懂,他喜欢《我的心儿不宁》的那首诗。那首诗便是我自己也很喜欢,那是完全从新全译了的,没有安琳绝对译不出那首诗来。那虽是译诗,完全是自己的情绪借了件歌德的衣裳。(1)酒家女(2)党红会(3)三月初二(4)未完成的恋爱(5)新的五月歌(6)安琳(7)病了的百合花这七项是那时打算写的七篇小说,除第五项有成稿之外,其余的都没有写出。   二月十六,星期四。无为,读德哈林的《康德的辩证法》。康德的永远和平是求资产阶级的安定的说法,他承认“财富的大平等”,有了个人的财富,如何平等乎?   午前啸平来,言民治及其他诸人在都益处等候,要为我祖饯。未几仿吾亦来,我把仿吾拉了去,安娜也同去。   在座的是民治夫妇、继修夫妇、叔薰夫妇、公冕、啸平、安琳。安琳比从前消瘦了,脸色也很苍白,和我应对,极其拘束。   她假如和我是全无情愫,那我们今天的欢聚必定会更自然而愉快。   恋爱,并不是专爱对方,是要对方专爱自己。这专爱专靠精神上的表现是不充分的。   十八号不能动身,改乘廿四号的卢山丸。家眷于同日乘上海丸。   晚七时顷归。赴心南家,谈至夜半,所谈者为与商务印书馆相约卖稿为生也。他劝我一人往日本,把家眷留在上海。这个谈何容易,一人去与一家去生活费相差不远,分成两处生活便会需要两倍费用。并且没有家眷,我何必往日本乎?……   十一时过始由心南家回寓,与安娜谈往事。安娜很感谢心南,她说在我未回沪之前,除创造社外,旧朋友们中来关照过他们母子五人的就只有心南。   安娜问安琳和我的关系,我把大概的情形告诉了她。   安琳是芜湖人,在广东大学的时候,她在预科念书,虽然时常见面,但没有交往。去年十月她由广东到武汉,在政治部里担任过工作,不久我便到南昌去了。今年南昌的“八一”革命以后,由南昌到汕头的途中我们始终同路。我在路上患了赤痢,她很关心我,每到一处城市她便要替我找医药。在汕头失散以后,流沙的一战在夜间又和主要部队隔离了,只有她始终是跟着我。和着几位有病的同志在盐酸寮山中躲了几天,后来走到了一个海口是一个小规模的产盐的市镇,叫着神泉。从那儿搭着小船到香港,又从由香港回到了上海来。   ——你爱她吗?安娜问我。   ——自然是爱的,我们是同志,又同过患难来。   ——既是爱,为甚么不结婚呢?   ——唯其爱才不结婚。   ——是我阻碍着你们罢了。安娜自语般地说。——假如没有这许多儿女,——她停了一会又指着日本式的草席上睡着的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自语般地说下去,——我是随时可以让你自由的。……   我没有再说话。已经二时过了,心境随着夜境深沉下去,很有点感触。二月十七,星期五,晴。今晨起甚迟。午前半日无为,午后往出版部,杂读了一些书籍,无甚铭感。   晚上陈抱一的日本夫人来,并无要事。   晚饭煮油豆腐很可口。到过一次广东,知道了油的美味。广东的油拌面,真是再好也没有。   二月十八,星期六,晴。拟做《我的著作生活的回顾》。   一诗的修养时代   唐诗——王维、孟浩然、柳宗元、李白、杜甫、韩退之(不喜欢)、白居易。   《水浒传》、《西游记》、《石头记》、《三国演义》都不曾读完,读完且至两遍的只一部《儒林外史》。喜欢《西厢》。喜欢林纾译的小说。   二诗的觉醒期   泰戈尔、海涅。   三诗的爆发   惠迭曼、雪莱。   四向戏剧的发展   歌德、瓦格讷。   五向小说的发展   福楼伯尔、屠格涅甫、斐理普、柔尔·鲁纳尔。   六思想的转换   追想出以前做过的旧诗(此处写出了旧诗二十余首,现刻选录几首在下面):   天寒苦晷短,读书未肯辍。   檐冰滴有声,中心转凄绝。   开门见新月,照耀庭前雪。(这是一九一三年在未到日本以前在北京做的。)   月下剖瓜仁,口中送我餐。   自从别离后,怕见月团圆。(这是一九一五年在日本冈山做的。)   红甘蔗,蔗甘红,   水万重兮山万重。   忆昔醉蒙,   旅邸凄凉一枕空。   卿来端的似飞鸿,   乳我蔗汁口之中,生意始融融。   那夕起头从,才将命脉两相通。   难忘枕畔语从容:从今爱我比前浓。   红甘蔗,蔗甘红,水万重兮山万重。(与前诗约略同时,题名为《蔗红词》。)   清晨入栗林,紫云插晴吴。   攀援及其腰,松风清我脑。   放观天地间,旭日方杲杲。   海光荡东南,遍野生春草。   不登泰山高,不知天下小。   梯米太仓中,蛮触争未了。   长啸一声遥,狂歌入云杪。(这是一九一六年的春假,同成仿吾游日本四国的栗林园做的。紫云是园内的一座山名。)二月十九,星期一。仍追忆旧诗,所拟题未着手。   伯奇来,送来《前茅》及《文化批判》二期。《前茅》并不高妙,只有点历史的意义。   晚作《留声机器的回音》,答初梨,只成一节。仿吾来,留饮葡萄酒。   近来外边检查甚严,又破获了机关三处。   独昏来,为古有成译稿事与仿吾大闹。原因是在广大时,有成曾经反对过独昏。有成译了一部美国奥奈尔的戏剧,交给仿吾,仿吾已允为出版。因此遂惹王不快,大启争端。其实因为私怨而拒绝别人的译稿,独昏这种态度是很不对的。他近来出了名,忘记了他从前有稿无处发表,四处乱投的苦况了。我居中调解,叫把原稿详细经过一次审查。   仿吾真难处,介乎两种意识形态的斗争之间。二月二十,星期一。写《留声机器的回音》。往出版部取来《文艺论集》、《玛丽玛丽》等书作参考。   继修与啸平来,为小红帔事安娜与我大闹。小红帔是孙炳文的夫人送给淑子的,淑子大了不能再用,安娜日前说好送给民治的孩子用,我已经向民治说了。啸平来,我便叫她拿出来给民治拿去,而她又不肯,说要留来做纪念。真是令人难乎为情。   午后半日不愉快,至晚始将《回音》写完,一八页。二月二十一,星期二。晨往仿吾处,不在。赴独昏处,示以《回音》,彼甚愉快,要我交给他在月刊上发表。   我说,要等仿吾看了再说,最好是在《文化批判》上发表,不然同社的人会俨然对立了。   独昏说:“你的文章总有趣味,要点总总总总提得着。”他说这个“提”字费了很大的力,在说出之前先把两手握成了拳头来向上捧了几下。   ——我自己总不行,我时常读你的《革命与文学》和《文学家的觉悟》,光慈还笑我,后一篇的力量真不小。   与独昏在面馆里吃炒面。   午后仿吾来,把《回音》交给了他。二月二十二,星期三。晚在初梨处谈话,独昏不在。   仿吾在我家晚餐,用菊花锅,葡萄酒。   读了一篇徐祖正的《拜伦的精神》,所告诉我们的未知的事件只是拜伦赴希腊后,一次午热,入海行浴,竟得骨痛病以至于死。   此病在作者未探究其根源,我想一般为拜伦作传的人恐怕也没有人去探究过。据我看来,那明明是梅毒第三期的骨痛,拜伦是一位梅毒患者无疑。   有人说我像拜伦,其实我平生没有受过拜伦的影响。我可以说没有读过他的诗。二月二十三,星期四。船票都已经买定了,决定明天走了,心里异常的不安。到日本去,安娜就可以得到自由,我是感觉着好像去进监狱。纵横好,在现在那还有自由的土地呢?   晚间伯奇来,说由民治送来的消息,我的寓所已由卫戍司令部探悉,明早要来拿人。   临时和仿吾、独昏两人同出,先吃面,往独昏处。后仿吾、伯奇均来,在新雅茶楼会食,至十二时过。   是夜与仿吾同宿日本人开的八代旅馆,是内山替我们订下的房间。   (日记至此中辍)初出夔门   一九一三年的六月,在“第二革命”的风云酝酿着的时候,天津的陆军军医学校在各省招生,四川招考了六名,我便是其中的一个。   揭晓是在七月中旬,六个人限于八月初十在重庆取齐,我便由成都回到峨眉山下的故乡,向我的父母亲族告别。在七月下旬由嘉定买船东下,直诣重庆。我的五哥翊新有公干要往泸州,他便和我同船,更兼带着照管,要把我送到重庆之后再折回泸州。   在夏天的洪水期,船走得很快。由嘉定解缆,途中只宿了两夜,在第三天的清早便到了宜宾。在这儿我领略一次有生以来的大惊愕。   在未到宜宾之前,江水是带着青色的。江面的宽度和一切的风物与故乡所见的并没有怎样的悬殊。然而一到宜宾,情形便大不同了。宜宾是金沙江和岷江合流的地方。船过宜宾城的时候,远远望见金沙江的红浪由城的东南涌来,在东北角上和比较青色的岷江江水刀截斧断般地平分了江面。江面增宽了一倍,青色的水逐渐吞蚀着红水的面积,不一会终竟使红水从江面上消灭了。   郭沫若散文选集初出夔门青水虽然得着全面的胜利,然而你在船上可以感觉着它的掩藏得煞是费力的恐慌,就像怀着绞肠的痛苦的人,勉强在外面呈示着一个若无其事的面孔的一样。船愈朝前进,突然在横断着江面的一直线上,品排着涌出三两朵血样的红花。奋迅地一面喷涌,一面展开,而随即消灭。愈朝前走,花开得愈多,愈大,愈迅速,愈高声地唱着花啦——花啦——花啦的凯歌。江水逐渐地淡黄了,橙黄了,红黄了,俄顷之间化为了全面的血水。   花已经不再喷涌了,然而在花的位置上却起着巨大骇人的漩涡。横径怕有四五尺,深怕有三四尺。不断地,无秩序地,令人眩晕地,在江面上漩着,漩着,漩着。……但深幸水漩的回旋和前一段的血花和喷涌所取的是反逆的进程。愈朝前走便愈见减少,愈见缩小,愈见徐缓,终于是浩荡的红水获得了它的压倒的平衡。   就这样两种水势的冲激在宜宾城下形成着一个惊人的奇迹。这在我的记忆中所留下的印象不怕就隔了二十多年,还和昨天所见的一样新鲜。宜宾北岸骈列着一些红砂崖的浅山,山上多无草木被覆,那崖肤的红色就好像剥了皮的肉色。那也好像是大自然故意地造了出来,作为那个奇迹的背景,以增加效果。   更似乎有意要凑趣的一样,是我们所乘的那只木船。那是一只中等大的半头船,载着“油枯”,载子有些不平。尽管我们搭船的两弟兄总是坐在右边,但船身总是略略向左侧倾斜。在未到宜宾之前,因水势平稳,倒还没感觉着什么,但一浮到了金沙江合流后的流域,船便和怕上阵的驽马一样,在水面上罗唣起来。跟着金沙江一道飞来的南风又有意地调侃我们的驽马,当着它拦腰一拍,跛着的左足便落进漩涡里,咕噜噜地打一个风车。刚好出了漩,不让你把提着的一口气放下,接连着又打一个,又打一个,又打一个……。全船的水手都惊惶失色,掌舵的艄工连一动也不敢动。五哥,他紧紧地盯着我,一只手指着右侧船舷上的樯桅。我了解了他的意思。那是叫我万一落水时,快把那樯桅抱着。   惊异早被打倒,是恐怖抬起头来支配了一切。   我实在是没有想出,我们可以安全地渡过那难关。这儿的契机不能不说是偶然。我们偶然搭着了那载子不平的船,使我们受了那样的惊险,也偶然赖那载子还没有跛到使船漩翻的程度,或者是船家偶然得着了我们兄弟两人的乘客减少了他的载子的不平。假使那载子的左边在上载时偶然地多放了几片“油枯”,那满载的人不是早被那跛脚的马驮进了另一个世界里去吗?   难关是幸而过了。在年青的旅行者心中才第一次感觉着自己真真是离开了故乡,真真是窜入了红尘,真真是踱进了另外的一个世界。   过了险难之后,那因循苟且的船夫们把载子整理了一次,以后算平稳地到了重庆,在途中记得是只宿了一夜。   到重庆的那一天是八月初三,在指定的旅馆里向一位护送员的少将报了到。他同时却向我传达了一个消息,说成都有电来叫我们不要出发。他把电报也给我看了,电报的大意是说:天津来电,言第二次革命爆发,各省学生缓送,俟有后电再策进行。   这个意外的消息,其实有一半已经是意料中事。第二次革命在七月中旬已经爆发了,就在四川境内闹得也有点风声鹤唳,在熊克武支配下的重庆,在打箭炉怀着失位之痛的尹昌衡,都有响应的形势。而我们在那样的形势之中到达了重庆那座山城,那就是行将爆发的活火山。   护送员在把消息传达了之后,叫我们各取自由行动,赶快离开重庆,他说重庆的形势十分危险。因此就在到了重庆的第二天——八月初四——清早,和五哥同时起身,他往泸州,我和一位同考上军医的姓胡的人由东大路同返成都。当时的东大路是要经过永川、荣昌、隆昌、内江、资中、资阳、简阳等地的。交通工具是原始的鸡车、肩舆和溜溜马。回到成都要费十天工夫。我们在到了荣昌的时候,便在报上看到重庆独立的消息。原来重庆就在我们离开它的那天晚上便宣布独立了。城内省方派去的官吏多遭拘捕或枪杀,被拘捕者中连护送我们的那位少将也在内。愈朝前走,途上兵马的输送愈见倥偬。永川、荣昌、安岳、遂宁一带不久便成为了战场。   我在考上军医之前是已经进了成都的高等学校的,是临着南校场的王运掌教过的旧尊经书院。那儿藏的古书颇多。回到成都以后,学校已经放了暑假,但仍然可以寄宿,便搬进学校里去住着。一天没事便跑向图书室里去翻阅古书。那时是喜欢骈四丽六的文体的,爱读南北朝人的著作,尤其是庾子山的《哀江南赋》——那在《离骚》以后的第一首可以感动人的长诗。我觉得他那“宰衡以干戈为儿戏,缙绅以清谈为庙略”的几句,真真是切中目前的时弊,每天总要讴它几遍。讴起来总不免要一唱三叹地感慨系之。然而一位讴《哀江南赋》的青年也不见得是怎样高华的志士。讴书之余他要和同学们在寝室里打麻将。有一次打输了想捞钞,愈捞愈输,打了三天三夜,把所领得的旅费输得一个精光。没有办法,只好跑到文庙前街的大哥的留守公馆里去和嫂侄们同居。   天津有电来,第二次又由成都出发,已经是九月中旬了。省内的军事刚好告了结束,同县人的王芳舟因镇压革命有功,做了重庆镇守使。他的大哥做着川东省视学的王祚堂,是我在高小时的先生,乘着机会要去看他的弟弟。我的五哥是王芳舟在武备学堂和留东时的同学,当时适好回了成都,他也想去看他。因此我便和两位长者同行。因为军事初停,东大路的匪风甚炽,便选了小川北路,由简阳经过乐至、遂宁、合川等地,乘船由涪江南下以入重庆,也同样费了十天。   在镇守使衙门里住了有五六天的光景,同路的人取齐了,便乘着当时川河里所有的唯一的一只轮船“蜀通号”东下。这次我们几位没有专置的护送员,只由一位护送着一批娇小的清华学生进京的吴老先生,兼带着照拂的责任。就这样,我们,至少是我自己,自有生以来才第一次搭上了火轮之船,而且是在这火轮上当着游神。   在辛亥革命的那一年,承继着“十日都督”的蒲殿俊之后而为四川都督的是尹昌衡。这位好色的英雄尹大将军在成都的皇城里做了半年的“土皇帝”,政绩却不大芬芳。在民国元年的春夏间,受着重庆的压迫,为缓冲而兼卖名起见,便出兵征讨西藏,把都督的位子让给胡景伊将军署理。胡将军的本领却不弱,乘着“土皇帝”把御位移到了打箭炉的期间,他却和北京的袁世凯拉拢了,不久便被实授为四川都督,使“土皇帝”只落得一个川边经略使的虚衔。这把我们的皇帝气得暴跳,从打箭炉率领着大兵回来,在武侯祠的庙门前演过一次《空城计》中的司马懿。那时是在秋冬之间,成都城内并没有兵,我们住在城里的人都在替胡将军危险,以为他如不准备巷战,便只好逃跑。但谁知这位胡将军的本领还在诸葛孔明以上,他不等尹昌衡的兵入城,便轻骑简从地先跑出南门去迎接皇帝。不知道他是用了怎样的按摩术,竟把皇帝肚子里一鼓所作的气,化成了从后门阴消下去的瓦斯。可爱的皇帝下出了御旨,命自己的三军离城十里安营扎寨,自己也轻骑简从地同胡将军并辔进城。据第二天的报纸和官方的告示,原来尹大将军是回来省母的。住了十天,大将军又率领着三军回打箭炉去了。   然而都督的位置之失掉,毕竟是事实,而攻打西藏也本来是枪花,于是乎陷在打箭炉的将军便弄得来进无所往,退无所归。将军之烦闷,将军之愤懑,是谁也可以想象得到的。因此在第二次革命的酝酿、爆发、余波的期间,打箭炉和重庆将同时响应的消息或空气,早就四处传播着。然而省外的革命运动逐次镇定了,重庆的独立也遭了失败,尹将军却始终没有响应。他在革命平定之后,却打了一个电报进京,要面陈方略,袁世凯一个回电也就欢迎他进京。尹大将军于是乎便有北上之行。在将军还未到重庆之前,他有两班人的卫队做开路先锋,已经先到了重庆,而且真是千载一时地竟和我们同船。可怜那“蜀通”轮船安置在中央的汽罐室两旁的廊道上的统舱铺位是有限的,一半的铺位被那两班人占领了。我们的一批和清华学生的一批,便不能不成为了轮船上的游神——游神者四川话之流氓也。   但当了游神却不能说不是走了神运。因为我们没有铺位,便可以不陷在那又窄又热的统舱里,并可以自由地登上官舱的甲板上去游览,三峡里的风光便是在那官舱的甲板上享受了的。假如我们是被关在那统舱里,我相信所看见的光景,怕只有从那圆窗眼中所窥出的一圆崖壁吧。   中国的地方我走过的可不算少,像三峡那样的风光我实在没有遇见过第二次。那真是自然界一幅伟大的杰作。它的风韵奇而秀,它的气魄雄而长,它的态度矫矫不群而落落大方。印象已经很模棱了,只记得进了瞿塘峡时是清早,我是站在官舱外的最前的甲板上的,在下着微微的雨。有名的艳预堆是一个单独的岩石,在峡口处离北岸不远,并没有怎样的可惊奇,可惊奇的还是那峡的本身。峡的两岸都是陡峭的岩壁,完全和人工削成的一样。峡道在峭壁中蜿蜒着。轮船一入峡后,你只见到四面都是岩壁,江水好像一个无底的礁湖,你后面看不见来程,前面看不见去路。你仰头上望时,可以看到那两岸的山顶都有白云,而你头上的帽子可以从后头梭落。天只有一小片。但等船一转弯,又是别外的一洞天地。山气是森严缥缈的,烟雨在迷蒙着,轮船所吐出的白色的烟雾随着蜿蜒的峡道,在山半摇曳,宛如一条游龙。这些,自然只是片段的峡道,在某一个情形之下所有的光景,但在隔了二十几年后的今天,所剩下的记忆却是以这些为代表。片段化为了整体,一瞬化为了永恒。   在轮船上当游神的人,夜间自然没有地方睡。然而睡得却很特别。川河里的轮船,因为水险不开夜班(近年不知是否如此)。记得离开重庆以后,在未进峡前宿过一夜,在出峡后宿过一夜。在未进峡以前是宿在民船上的,轮船的买办在停轮后替我们雇好了民船,让我们下去过夜,第二天清早又回到轮船。在出峡后是在岸上的一个农村里过夜的,下榻处是一家酒店。听说那儿已经是湖北的秭归县境了。   就那样在神韵缥缈中,不知不觉地便出了夔门。   东平的眉目   是三四月间吧,在东京麻布区的W的寓所楼上,W向我介绍了一位青年。他说:   ——“这是中国新进作家丘东平,在茅盾、鲁迅之上。”   魁梧奇伟的W是在旧十九路军里充当过团长的,听说“一·二八”之变最先开火的便是他那团人。W在军事上或许是杰出的人才吧,他的率直爽快也很令人可爱,他竟公然向我介绍起作家来,并呈出那样的绝赞。他在我心里唤起的感觉是:就和他的身体之魁梧一样,连夸张也很魁梧。   东平的体魄和W成正反对,身子过分地对于空间表示了占领欲的淡薄。脸色在南国人所固有的冲淡了的可可茶之外,漾着些丹柠酸的忧郁味。假使没有那副颤动着的浓眉,没有那对孩子般的恺悌在青年的情热中燃烧着的眼睛,我会疑他是三十以上的人。   ——“我有好些小说,你假如有工夫,我要请你替我郭沫若散文选集看看。”这是他对我所说的第一声,意外的是说话的声音和口舌的调节,颇带几分女性的风度。   东平的眉目我自然是不好拒绝的。当时W便拿了一本《文学季刊》给我,他翻出一篇题名《德肋撒》,下署东平二字的叫我看。   ——“你看啦,这便是他的近作,很不错。”   《德肋撒》是一段小小的故事,是写一位在产科医院里当看护的德肋撒,起初是一位心肠硬的独身女子,对于产娘们的痛苦每每要吐出近于残忍的叱责。但后来她自己结了婚,有了孕,难产,不得不进病院去受手术。在呻吟着的时候,往年对于别人的近于残忍的叱责,自然地浮上心来。   就是这样的一个简单的故事。他在用对比法来写一个人的性格转换和心理转换,笔调有些散文诗的风味,取着寓言般的格式,像是在象征什么。全体像是一篇翻译。我觉得作者是注重技巧的人,他是有点异邦情趣的嗜好的,是一位浪漫主义者。大约也因为经验还不充足的原故吧,以我学过医而且自己收生过四五个儿女的人看来,他所描写的产褥情形,便不够真实。   仅仅是这样一篇《德肋撒》时,觉得还只像春前的一只燕子,W的“一·二八”式的大炮似乎车得有点过火。   这是东平和东平的作品所给与我的第一印象。   八月快到尾上了。东平从房州的北条海岸突然寄了一篇小说来,是在《大公报》上发表的《沉郁的梅冷城》,要我给他以详细的批评。   我那时很忙,忙的倒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正经事,只是忙着一家七口的面包问题。不赶着把一本书译完去预支点版税,下月便有绝粮的危险。然而我把《沉郁的梅冷城》过细读了一遍,我暗暗地感着一股惊异。我没想到《德肋撒》竟长成得这么快。他的技巧几乎到了纯熟的地步,幻想和真实的交织,虽然煞费了苦心,但不怎样显露苦心的痕迹。他于化整为零,于暗示,于节省,种种手法之尽量的采用,大有日本的新感觉派的倾向,而于意识明确之点则超过之。我在他的作品中发现了一个新的世代的先影,我觉得中国的作家中似乎还不曾有过这样的人。——自然我在近几年来,对于中国的文坛是很疏远的,说不定这种倾向是很普遍的,或者至少是占有领导地位的。   但我终因为忙,他所要求的详细的批评我没有工夫提出。我只给了他一个简单的明信片,说他的作品“别致”。这个简单的批评大约使他感到失望吧。他大约以为我是蔑视了他,或者无诚意地没有过细读他的作品吧。就和自己的女儿被人轻视了而母亲要生气的一样,他回信来便叫我把他的作品(从报纸上剪下的)寄还他,并说假如我只是说那样简单的话,他以后不好再拿作品给我看了。   那是九月到了初头,到海岸去的人应该陆续回东京的时候了。寄还作品的事我拖延了下来,意在等他回东京之后寄还。但没想到他的等待竟异常切迫(后来才知道要赶着寄回上海出版),见我没有立即寄还,竟寄来了一张生气的明信片:   焚香三拜请,请你老先生把我的小说寄还吧。   就是这样的简单的两句,我一读了,想起了他那两条浓厚的眉毛。   十月又到了尾上了。   有一天中午时分,东平突然和孟克一道,到了我寓里来。我那时刚好写了一篇小文叫着《七请》,是答复一些朋友对于我们的诘难。《杂文》三号上把我写给《宇宙之歌》的作者的两封信发表了,意外地竟引了同一集体内的类似攻击的反应。《七请》便是那反应的反应。   我的眉毛虽然没有东平的那样粗,但稀疏地也有几根。对于诘难文字之答复,自然也不免要把几根稀疏的眉毛略略颤动一下的。   他们是吃了中饭来的,我让他们看《七请》,各自去吃中饭去了。   《七请》本只是三千字来往的文章,在我把一顿中饭吃完了再回到他们的面前来时,不用说是已经被他们看完了。文中有几处略略过火的地方,东平都劝我删削了。   我到这时又才明白地认识到:东平不仅有一副浓厚的眉毛,也还有一双慈和而有情热的眼睛。   在第三天上,东平没有失信,把他的小说集《沉郁的梅冷城》邮送来了。   一共是三篇故事——   《沉郁的梅冷城》,   《麻六甲和神甫》,   《十支手枪的故事》。   我仍然是在面包压迫之下,但这个集子却使我想起了一位旧时代的犹太人的话:人的生活不是专靠着面包。   晚上,面包先生把我的头脑蹂躏得来就像炎热下的柏油路快要发火的时候,我把他的集子翻来在电光下展阅,奇怪,他的小说竟有了撒水车的功效。   因此我便生出了一个贪心,想看他所已经发表过的一切作品,并同时想知道一些他的学习创作的路径。   我这个贪心得到了充分的满足。   他给了我一封二千多字的长信,叙述他的学习创作的过程(这封信我要替他保存着,等到将来可以发表时替他发表)。原来他受影响最深的是高尔基和巴比塞。此外如王尔德、鲍特莱尔、尼采、莫泊桑、托尔斯泰等人都给与了他不少的影响。我现在把对于他自己的“预期”摘录下来吧:   我的作品中应包含着尼采的强者,马克思的辩证,托尔斯泰和《圣经》的宗教,高尔基的正确沉着的描写,鲍特莱尔的暧昧,而最重要的是巴比塞的又正确、又英勇的格调。   单这一句话可见得东平的抱负之不凡,而他的诗人气质是异常浓厚的。   他已经发表过的作品,大都已经给我看了一遍,如《通讯员》、《兔子的故事》,如《赌徒》,如《罗平将军的故事》,如《福罗斯基》等,都可以看出有一贯的基调,向着他自己所悬的“预期”在进行。然而距离,不用说是还相当的远。那些骤视俨然是互相矛盾的一批要素,要辩证地、有机地综合起来,非有多方面的努力是难以成功的。   有这样一个伟大的目标,要想达到这个目标的努力所课于东平者的苦闷当然不小。他自己说:   我是一把剑,一有残缺便应该抛弃;我是一块玉,一有瑕疵便应该自毁。因此我时时陷在绝望中……我几乎刻刻在准备着自杀。   这是醉心于“不全则无”者所共同的苦痛,我自己觉得很能够了解。   真的,东平啊,我真希望你成为一把无残缺的长剑,而且饰着无瑕疵的玉。假使办不到这步田地而你便筋疲力尽了时,我索性希望你——“自杀”。   但这“自杀”,不用说,也要采取强者的态度。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七日   《铁轮》序   天虚这部《铁轮》,对于目前在上海市场上泛滥着和野鸡的卖笑相仿佛的所谓“幽默小品”是一个烧荑弹式的抗议。   近代的好些青年人,真真是有点岂有此理!几几乎什么人都要来“幽默”一下,什么人都要来“小品”一下,把青年人的气概,青年人的雄心,青年人的正义,青年人的努力,通同萎缩了,大家都斜眉吊眼地来倚“少”卖俏!我真是有点怀疑,你们的精神是真正健全的吗?   本来“幽默”是一种性格的表现,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勉强得来,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假装得来的。最高阶级的“幽默”是一种超脱了生死毁誉的潜在精神之自然流露。子路赴卫难,冠缨被人斩断,当然颈子也一定断了半边,他说“君子死而冠不免”,便结缨而死。淝水之战,谢安石对敌百万之众,寂然不动,弹棋看书。要这些才是真正的“幽默”。现在的“幽默”专贩,那一位有这样的本领?稍稍被人警告得几句,便要脸红筋胀,“狗娘养的”郭沫若散文选集破口大骂起来,不要让“幽默”笑断了气吧。   《铁轮》序低级的“幽默”,人人都可以假装出来的,被人误解为滑稽,为俏皮的这种“幽默”,在我们学过医学的人看来,每每是一种精神病的表现。它是逃避现实,畏难怕死的一种低级精神之假面。弄得不好,是有送进疯人院的可能的。大抵这种人的社会欲望本来很强,一切虚荣心,利欲心,好胜心,都是不弱于人的,然而遇着了社会的障碍得不到正常的发泄,便自行由外界的现实遮断起来,封闭于自己的内部。在封闭不甚严密的时候,其被禁压了的欲望,便流而为有意识的“幽默”,那个滑稽的假装行列,有时也会是对于现实的无力的反拨,然而在其本质上不外是对于自己的逃避行为之解嘲,心理学家称之为“合理化”(Rationalization)。但到这种“幽默”成为了无意识的时候,自我和现实之分裂已经完成,社会也生出了有和他隔离的必要来,便是送进疯人院!   现在的“幽默”家们,尤其年青的“幽默”家们哟!你们要当心,该不是患了早发性痴呆症(Dementiapraecox)吧?   大凡一种病态成为了社会的流行,那是有它的社会的病根存在的,这种病根一祛除了,病态便自然消灭。现今正有不少的医国医世的大国手在拚命的拔除这种病根,然而患了这种病的人,你们该早早警惕,在未入疯人院之前及早治疗,假使没有本领去拔除社会的病根,至少是拔除自己的心中的病根吧。立在国人的立场上,为救你们自己起见,与其长久地“幽默”,我宁肯劝你们去“发泄”。   不要再假装“幽默”了,不要再苟安于偷懒怕难的“小摆设”了,你们把你们的被禁压了的欲望向积极方面发展吧。譬如天虚的这部《铁轮》,虽然是对于你们的一个无言的抗议,然而也是对于你们的一个对症的药方。你们请把你们的被禁压了的社会欲望向更宏大的分野里去展开,升华而为宏大的硕果。你们的抑郁被扫荡。社会的抑郁也可因而被扫荡,这正是救己救人的大事业。   我这样的叫嚣,怕会是不投你们所好的吧。但请你们不要生气,用力把你们的理智恢复起来,不要成为了感情的奴隶。如你们定要生气,以你们主张“幽默”而破口大骂,你们须要知道那已经是一种病的发作,如不及早回头,你们是很危险的。   疯人也尽可以打医生,然而那个医生会生气呢?   天虚以一个不满二十三岁的青年费了三年的心血,经了几次的打折,写成了这一部五十万字的《铁轮》,这正是我们年青人的应有的气概,不管他的内容是怎样,已经是我们的一个很好的榜样了。   并不是因为作品的大,我便感服,“大”是不容易藏拙的东西,这部《铁轮》正难免有拙稚之嫌。然而在我看来,拙稚却胜于巧者,年青人是应该拙稚的。譬如有一位三岁的童子而谈出三十岁般的老成人的话,我们与其佩服他是“天才”,宁可毫无疑虑地断定他是病态,那是早老症,是松果腺的发育受了障碍的。   年青的朋友们哟,我们来赞美拙稚吧,我们来参加这种精神的膨出运动(Inflation)吧。中国的文艺界应该再来一次“狂飙突进”(SturmundDrang)把一切巧老的精神病态扫荡得一干二净!!!   至于《铁轮》的内容,有《铁轮》自己在,同时我把天虚写给我的一封长信也退还了他,劝他连同他的《铁轮外话》一篇一并发表在我这序后,以节省我介绍的笔墨。不管是赞奖或贬斥,有愿意来品评《铁轮》的人,至少应该把这《铁轮》来回转一遍。   一九三六年一月十八日   (选自东京文艺刊行社一九三六年   十二月初版《铁轮》)杜鹃   杜鹃,敝同乡的魂,在文学上所占的地位,恐怕任何鸟都比不上。   我们一提起杜鹃,心头眼底便好像有说不尽的诗意。   它本身不用说,已经是望帝的化身了。有时又被认为薄命的佳人,忧国的志士;声是满腹乡思,血是遍山踯躅;可怜,哀惋,纯洁,至诚……在人们的心目中成为了爱的象征。这爱的象征似乎已经成为了民族的感情。   而且,这种感情还超越了民族的范围,东方诸国大都受到了感染。例如日本,杜鹃在文学上所占的地位,并不亚于中国。   然而,这实在是名实不符的一个最大的例证。   杜鹃是一种灰黑色的鸟,毛羽并不美,它的习性专横而残忍。   郭沫若散文选集杜鹃是不营巢的,也不孵卵哺雏。到了生殖季节,产杜鹃卵在莺巢中,让莺替它孵卵哺雏。雏鹃比雏莺大,到将长成时,甚且比母莺还大。鹃雏孵化出来之后,每将莺雏挤出巢外,任它啼饥号寒而死,它自己独霸着母莺的哺育。莺受鹃欺而不自知,辛辛苦苦地哺育着比自己还大的鹃雏,真是一件令人不平、令人流泪的情景。   想到了这些实际,便觉得杜鹃这种鸟大可以作为欺世盗名者的标本了。然而,杜鹃不能任其咎。杜鹃就只是杜鹃,它并不曾要求人把它认为佳人,志士。   人的智慧和莺也相差不远,全凭主观意象而不顾实际,这样的例证多的是。   因此,过去和现在都有无数的人面杜鹃被人哺育着。将来会怎样呢?莺虽然不能解答这个问题,人是应该解答而且能够解答的。   一九三六年春痈   十天前在胸部右侧生了一个小疖子,没有十分介意。谁期它一天一天地长大,在五天前竟大到了我自己的一掌都不能含盖的地步了。随便买了点伊邪曲尔软膏来涂敷了半天,痛即相当,更有些作寒作冷。没有办法,只好在第二天清早破点费,跑到近处的外科医生去,请他诊治。   医生说,是恶性的痈。   我希望他替我开刀,但他要再看一下情形才能定。他用太阳灯来照了十几分钟,取了我二圆六十钱。教我要好生静养,切不可按压,如再膨胀下去,会有生命之虞。静养得周到时,三礼拜工夫便可望治好。   我自己也学过医,医生所说的话我自然是明白的。这不用说更增长了我的忧郁。为着一个小疖子而丢命,当然谁也不会心甘。为着一个小疖子要费三个礼拜的静养和治疗,这也使我不得不感受精神上的头痛。   痈算好,邻家的—位铝器工场的工头有一架太阳灯,我的夫人便去向他借了来。   自己用紫外光线来照射,一天照它两次,每次照它二三十分钟。余下的时间除掉勉强起来吃三顿淡饭之外,便只静静地瘫睡在床上。范增疽发背的故事,总是执拗地要在大脑皮质上盘旋。还有—个更执拗的想念是:我们中国人的白血球大约已经变得来只晓得吃自己的赤血球,不会再抵抗外来的细菌了。不然,我这个疖子,否,这个痈,何以总是不化脓?   脓——这在我们有医学经验的人,都知道是一大群阵亡勇士的遗骸。我们的白血球是我们的“身体”这座共和国的国防战士。凡有外敌侵入,它们便去吞食它,待吞食过多时卒至于丢命,于是便成为脓。我们不要厌恶这脓吧,我们了解得这脓的意义的人,是应该以对待阵亡将士的庄严感来对待它的。   郭沫若散文选集我这个痈不见化脓,难道我们中国人的白血球,真正是已经变到不能抵抗外敌了么?   自己的脸色,一天一天地苍白下去,这一定是白血球在拚命吃自己的赤血球,我想。   为着一个小疖子,说不定便有丢命之虞,这使自己有时竟感伤得要涔涔落泪。   ——妈的,我努力一辈子,就这样便要死了吗?而且是死在不愿意在这儿做泥土的地方!……   今天清早起了床,觉得痛觉减轻了。吃了早饭后,自己无心地伸手向患处去摸了一下,却摸着了一指的温润。伸出看时,才是脓浆。这一快乐真是不小:我虽然是中国人,我自己的白血球依然还有抵抗外敌的本领!原来我的痈已经出了脓,浸透了所护着的药棉和药布。自己过分地高兴了起来,便索性把衣裳脱了,把患处的药布药棉也通统剥掉了。取了一面镜子来,自己照视。   痈先生的尊容——一个附在自己胸侧的剥了皮的红番茄,实在不大中看。顶上有几个穴孔充满着淡黄色的软体,又像是脓,又像是脂肪。自己便索性用一只手来把硬结的一隅按了一下。一按,从一个穴孔中有灰黄色的脓厚液体冒出。这才是真正的脓了。我为这庄严的光景又感伤得快要流眼泪。你们究竟不错,一大群的阵亡勇士哟!你们和外来的强敌抗战了足足十日,强敌的威势减衰了下来,你们的牺牲当然也不会小。一面感慨,一面用指头尽力地罩压,真真是滔滔不尽地源源而来。真是快活,真是快活,这样快活是我这十年来所曾未有。   自己打着赤膊,坐在草席上,一手承着镜子,一手按着痈,按了有半个钟头的光景,蘸着脓汁的药棉积满了一个大碗。假使没有邮差送了一些邮件来,我的按压仍然是不会中辍的。   邮件也都顺手拉来看了,其中有一件是《东方文艺》的第二期。我把封皮破开,把杂志的内容也流水地翻阅了一下,觉得内容是相当充实,编者在搜集上确是费了不小的苦心。但可惜印刷的技术太差,编辑的经验也不充分,这却使内容大大减色。   编制一种刊物等于在做一种艺术品,印刷是不可不讲究的。即使印刷差得一点,编辑者的经验如充分,也多少可以补救。内容的配置,排比,权衡,不用说要费一番苦心;就是一个标题的宽窄,一条直线的粗细,都要你费一些神经的歆动。要有一个整个的谐调,一个风格,然后那个刊物才是一个活体。内容就平常得一点,就如家常便饭而弄得洁白宜人,谁都会高兴动箸。但如桌椅既不清净,碗盏又不洁白,筷子上爬着苍蝇,酱油里混些猪毛,大碗小盘,热吃冷吃,狼藉在一桌,不怕就是山珍海味,都是不容易动人食兴的。编辑者除尽力拉稿选稿之外,对于编辑技术是应该加倍地用点功夫。这倒不是专为《东方文艺》而言,我觉得国内有好些刊物,说到编辑技术上都不能及格。新出的刊物以《译文》、《作家》两种的编辑法为最好。在日本出的《杂文》、《质文》也还可观。但《质文》第五期是在上海编辑,将来的成绩如何就不敢保险了。   把《东方文艺》翻着,最后却翻到了目录前、封面后的广告面来,又看见了那《新钟创作丛刊》的预约广告。那广告在三个月前早就看过的,里面公然有一种是我的《历史小品集》,而且定价“四角半”。我最初看见时委实吃了不小的一惊。我不知道几时写了那样多“历史小品”竟能成“四角半”的“集”。   “历史小品”究竟是什么?是指的我近年所写的《孔夫子吃饭》、《孟夫子出妻》之流吗?但发表了的共总只有三篇,“品”则有之,那里便会“集”得起来呢?   “集”不起来的事情,那登预约的人后来似乎也明白了,记得不久在一本书后面所见到的同一“丛刊”的预约广告,“历史小品集”已经删去了“集”字而成为了“历史小品”。   其实就“品”也“品”不起来的。真好!我一翻到《东方文艺》上的《新钟创作丛刊》预约广告来,那儿不是已经又把“品”字也删掉了吗?   历史小郭沫若四角半   循着这一字递减例,这预约广告再登三回,我相信会是   历史郭沫若四角半   历郭沫若四角半   郭沫若四角半   九九归元,“郭沫若”的价值弄来弄去只值得“四角半”。   好的,有“四角半”存在新钟书局,再隔十年,我要叫我的孩子们向他们用复利算去讨账。   这些都是后事,暂且不提,却说这“历史小”三个字确是一个天启。   真的,“历史”实在是“小”!大凡守旧派都把历史看得大。譬如我们的一些遗老遗少,动不动就爱说“我们中国自炎、黄以来有五千年的历史”。炎、黄有没有,且不必说,区区“五千年”究竟算得什么!请拿来和人类的历史比较一下吧,和地球的历史比较一下吧,和太阳系统的历史比较一下吧,和银河系宇宙的历史比较一下吧。……“五千年”,抵不上和大富豪卡尔疑比较起来的我身上的五个铜板。   其实只要是历史,都已经是有限的。尽管就是银河系宇宙的历史,和无限的将来比较起来,总还是“小”。   “历史小”——的确,这是一个名言,一个天启。   中国虽然有五千年的历史,那五千年中所积蓄的智慧,实在抵不上最近的五十年。譬如白血球吃细菌的这个事实,我们中国的古人晓得吗?又譬如“历史小”这句名言,我们中国的旧人能理解吗?   总之,“历史”真正是“小”。准此以推,有了“历史”的人也一样是“小”。   古代的大人物,其实大不了好多,连我们现代的小孩子所有的知识,他们都没有。   愈有“历史”者,人愈“小”。   愈有将来者,人愈大。   古代的人小于近代的人。   年老的人小于年青的人。   这些是由“历史小”这个公式所可导诱出来的公式。   我读过艾芜的《南行记》,这是一部满有将来的书。我最喜欢《松岭上》那篇中的一句名言:“同情和助力是应该放在年青的一代人身上的”。这句话深切地打动了我,使我始终不能忘记。这和“历史小”这个理论恰恰相为表里。   真的,年青的朋友们哟,我们要晓得“历史”实在“小”。   把年老的人当在偶像而崇拜,决不是有志气的青年人所当为的事。   我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了,虽不能算得一个老头子,也可算得半个老头子。自己的山顶怕早已爬过了的,即使还没有爬过,再爬也爬不了好高。   孔夫子还聪明,他知道说:“后生可畏。”   老实讲,我自己是恨我已经不能再做“可畏”的“后生”了。   我希望比我年青的人都要使得我生畏。   在“历史小”三字中感到了天启,把溃痈的快乐抛弃了,立刻跑进自己的工作室里来,提着一枝十年相随的钢笔在这原稿纸上横冲直闯地写,一写便写了将近四千字。然而写到这里,仍然感觉痈的内部在一扯一扯的痛。   我这时又把痈部摸了一下,刚才压消了的肿,不知几时又恢复了转来。   外敌的势力是还没有衰弱的,我的英勇的白血球们又拥集到前线在作战了。   医生是警戒过我“切不可按压”的,我贪一时的快乐按压了半个钟头,又为一时的心血来潮而弓起背来写了这篇半天文章。妈的,该不真“有生命之虞”吧?   然而——   “朝闻道,”孔子曰,“夕死可矣。”   我清早闻得“历史小”之道,即使今天晚上死就死于痈,我也是值得的!   值得多少呢?   定价——   “四角半”。   预约——   倒贴邮票二分奉送。   一九三六年六月二日负痈草   大山朴   ——“大山朴又开了一朵花啦!”   是八月中旬的一天清早,内子在开着窗户的时候,这样愉快地叫着。   我很惊异,连忙跑到她的身边,让眼睛随着她的指头看去,果然有一朵不甚大的洁白的花开在那幼树的中腰处的枝头。   大山朴这种植物,——学名叫Magnoliagrandiflora——是属于木兰科的常绿乔木,据说原产地是北美。这种植物,在日本常见,我很喜欢它。我喜欢它那叶像枇杷而更滑泽,花像白莲而更芬芳。花,通常是在五六月间开的。花轮甚大,直径自五六寸至七八寸。   六年前买了一株树秧来种在庭前的空地里,树枝已经渐次长成了。在今年的五月下旬开过一朵直径八寸的处女花,曾给了我莫大的喜悦。但是离开花时已经两月以上了,又突然开出了第二朵花来。   大山朴郭沫若散文选集这的确是一种惊异。   我自己的童心也和那失了花时的花一样,又复活了。我赶快跑下园子去,想把那开着花的枝头挽下来细看,吟味那花的清香。   然而,不料我的手刚攀着树枝,用力并不猛,那开着花的枝,就从那着干处发出了勃察的一声!——这一声,真好像一枝箭,刺透了我的心。   我连忙把树枝撑着,不让它断折下来,一面又连忙地叫:“树枝断了,赶快拿点绳子来吧!”   内子拿了一条细麻绳来,我用头把树枝顶着,把它套在干上。   内子又寻了一条布片来,敷上些软泥,把那伤处缠缚着了。   自己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懊悔。   ——“这样热的天气,这条桠枝怕一定会枯的。”我凄切地说。   但最初的惊异仍然从我的口中发出了声音来:“为什么迟了两个月,又开出了这朵花呢?”隐隐有点迷信在我心中荡漾着,我疑是什么吉兆,花枝断了,吉兆也就破了。   ——“大约是因为树子嫩,这朵花的养分不足,故尔失了花时。”内子这样平明地为我解说。   或许怕是吧。今年是特别热的,大约是三伏的暑气过于严烈,把这朵花压迫着了。好容易忍到交秋,又才突破了外压和它所憧憬着的阳光相见。   然而,可怜的这受了压迫而失了时的花,刚得到自行解放,便遭了我这个自私自利者的毒手!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七日由日本回来了   七月二十五日今天是礼拜,最后出走的期日到了。自华北事变发生以来,苦虑了十几天,最后出走的时期终竟到了。   昨夜睡甚不安,今晨四时半起床,将寝衣换上了一件和服,踱进了自己的书斋。为妻及四儿一女写好留白,决心趁他们尚在熟睡中离去。   昨晚由我的暗示,安娜及大的两个儿子,虽然知道我已有走意,但并不知道我今天便要走。我怕通知了他们,使风声伸张了出去,同时也不忍心看见他们知道了后的悲哀。我是把心肠硬下了。   留白写好了,连最小的六岁的鸿儿,我都用“片假名”(日本的楷书字母)替他写了一张纸,我希望他无病息灾地成长起去。   留白写好了,我又踱过寝室,见安娜已醒,开了电灯郭沫若散文选集在枕上看书,自然是因为我的起床把她惊动了的。儿女们纵横地睡着,均甚安熟。   自己禁不住淌下了眼泪。   揭开蚊帐,在安娜额上亲了一吻,作为诀别之礼。她自然不曾知道我的用意,眼,没有离开书卷。   吻后蹑木屣下庭园,花木都静静地立在清晨的有凉意的空气中,尚在安睡。   由日本回来了栀子开着洁白的花,漾着浓重的有甜味的香。   儿们所掘的一个小池中,有两匹金鱼已在碧绿的子午莲叶间浮出了。   我向金鱼诀了别,向栀子花诀了别,向盛开着各色的大莲花诀了别,向园中一切的景物诀了别。心里默祷着妻儿们的和一切的平安,从篱栅缺口处向田陇上走出。正门开在屋后,我避开了正门。家前的篱栅外乃是一片的田畴。稻禾长已三四寸,色作深青。   璧圆的月,离地平线已不甚高,迎头望着我。今天怕是旧历六月十六日吧。   田塍上的草头宿露,湿透了我的木屣。   走上了大道,一步一回首地,望着妻儿们所睡的家。   灯光仍从开着的雨户露出,安娜定然是仍旧在看书。眼泪总是忍耐不住地涌。   走到看不见家的最后的一步了。   我自己毕竟是一个忍人,但我除走这条绝路之外,实在无法忍耐了。   自事变发生以来,宪兵、刑士、正服警察,时时走来监视,作些无聊的话语。这些都已司空见惯,倒也没有什么。但国族临到了垂危的时候了,谁还能安闲地专顾自己一身一家的安全?   处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我自己现在所走的路,我相信正是唯一的生路。   妻儿们为了我的走,恐怕是要受麻烦的吧。这,是使我数日来最悬念的事。   昨晚,安娜知道了我有走意,曾在席上告戒过我。她说:走是可以的,只是我的性格不定,最足担心。只要我是认真地在做人,就有点麻烦,也只好忍受了。   女人哟,你这话是使我下定了最后决心的。   你,苦难的圣母!   沿途的人家都还是关闭着的,街路上的电灯都还朦胧着做着梦的眼睛。   路上只遇着了些配报的人。配报者有的投我以颇含惊异的一瞥。   电车还没有开动。走了两个车站,看见在站口上已有两三人在等车了,我也就走到月台上去等着。   儿们醒来,知道了我已出走,不知道是怎样的惊愕。   顶小的可爱的鸿儿,这是我心上的一把剑。儿,望你容恕你的父亲。我是怀抱着万一的希望的,在不久的将来,总可以再见。电车开来了,决绝地踏上了车去。   五点半钟的光景到了东京,又改乘汽车赶赴横滨友人家,在那儿借了套不甚合身的洋服和鞋袜来改了装。九点半钟的时候,友人偕我到车站,同乘“燕号”特别快车,赶赴神户。   这位朋友,我现在还不好写出他的姓名,车票、船票、一切等等,都是他替我办的。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他。   沿途都还在出兵。静冈驿有兵车一驾停着,正待开发。月台上有许多男女,手拿着太阳旗在送行。其中有许多穿着制服的高等学校学生和许多中、小学生。   沿途的人家也都插着旗帜表示欢送。有标语横张着,大书“欢送皇军出征”。   “燕号”车中也有不少的军人。我们坐的二等,在我旁边便坐着一位步兵少佐,手里拿着一卷油印的军事计划书,时而展阅。我偶然瞥见有“第一作战计划”、“第二作战计划”等字样。   太阳正当顶,车中酷热。田里的农人,依然孜孜不息地在耘着稻苗。   火车一过身,路线旁拿着小旗的儿童们有的在欢呼“万岁”。   下午五时半到达神户,坐汽车直达码头,平安地登上了坎拿大公司的“日本皇后号”(EmpressofJapan)的ADcck(头等舱)——平生第一次坐头等舱,有如身入天堂。但是,家中的儿女,此时怕已堕入地狱吧?假使在这样舒服的地方,得和妻儿们同路,岂不是也使他们不致枉此一生?   友人把我送上了船,他告辞先走了。   船是九点钟开的,自己因为含悲茹痛便蛰居在舱中,从开着的圆窗孔望出,看着在码头上送行的人们。也有些人在投纸卷,五色的纸带在码头与船间的空中形成着玲珑的缨络。   锵琅,锵琅,锵琅……   船终竟离岸了。   五彩的纸缨络,陆续地,断了,断了。   船上的人有的把纸带集成一团投上岸去,岸上的又想把它投上船来,然而在中途坠落了——落在了下面的浮桴上。   向住了十年的岛国作了最后的诀别,但有六条眼不能见的纸带,永远和我连系着。二十六日今天依然快晴,海上风平浪静。   一个人坐在舱中写了好几封致日本友人的信。对于日本市川市的宪兵分队长和警察署长也各写了一封,道谢他们十年来的“保护”的殷勤;并恳求对于我所留下的室家加以照顾。   寂寞得不能忍耐,想到三等舱里有一位C君,他是在二十二日的夜里到我寓里来辞过行的。我们虽然将要同船,但我那时没有告诉他。   要听差的把他叫了来,C君吃了一惊。   ——先生,你一个人吗?   ——是的,我一个人。   以后好一会彼此都没有话说,连C君都有点泪潸潸了。   想起了十四日那一天,写给横滨友人的那首诗。那是写在明信片上寄给他的,用的不免是隐语。他的来片也是隐语,说青年会有西式房间十八、二十、二十四号等,设备均甚周全。青年会者神户也,西式房间者外国船也,号数者,开船的日期也。日本报虽然天天传着紧张的消息,但要和妻儿们生离,实在有点难忍。因此,我便选定了二十四号那最后的一只。实则二十四乃是横滨出帆的日期。   廿四传花信,有鸟志乔迁。   缓急劳斟酌,安危费斡旋。   托身期泰岱,翘首望尧天。   此意轻鹰鹗,群雏剧可怜。   想起了二十四日那一天,预想到回到了上海的那首七律。   又当投笔请缨时,别妇抛雏断藕丝。   去国十年余泪血,登舟三宿见旌旗。   欣将残骨埋诸夏,哭吐精诚赋此诗。   四万万人齐蹈厉,同心同德一戎衣。   这是用的鲁迅的韵。鲁迅有一首诗我最喜欢,原文是: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第七句记得有点模糊,恐怕稍微有点错字。   原诗大有唐人风韵,哀切动人,可称绝唱。我的和作是不成气候的,名实相符的效颦而已。但写的时候,自己确有一片真诚,因此工拙也就在所不计了。   细细考虑起来,真的登了岸后,这诗恐怕是做不出来的。民四(一九一五年)“五七”回国时的幻灭感,在兴奋稍稍镇定了的今天,就像亡魂一样,又在脑际飘荡起来。那时因日本下了哀的美顿书,我怆忙地回国,待回到上海而袁世凯已经屈服了。   一只爱用了十几年的派克钢笔,倒的确和着家室一同被抛在日本了。   但是,缨呢?如有地方可以请,该不会是以备吊颈用吧?   有妹子在西湖,妹倩在那儿经商,到了上海后或者就往西湖去看望我二十五年来不曾见过面的骨肉。   离开四川二十五年,母死不曾奔丧,兄逝不曾临葬,有行年九旬的老父,如可能,也想乘着飞机回去看望一次。   四川的旱灾也是该得去踏访的一件重要的事情。   立定大戒:从此不吃酒,不吸烟,不接近一切的逸乐纷华;但要锻炼自己的身体,要有一个拳斗者的体魄,受戒僧的清规。   我在心中高呼千万遍古今中外的志士仁人之名以为鉴证:金石可泐,此志难渝。   自己是很清明的,并没有发狂。   下午在小艇甲板上遇着一位阿富汗斯坦的商人,能操英语、日语。他约余投环作庭球式的戏,应之。   戏可一小时,流了一身大汗。海风吹荡,甚感快慰。   海水碧青,平铺直坦,略有涟漪。   阿富汗人连连说:跳下去游泳吧,跳下去游泳吧!   但怎样上船呢?我问他。   他把头偏了几下。   那人是摩罕默德教的信徒,据说该教中人反对跳舞。   洗了一次澡。   自己随身穿着的一条短裤,已被汗渍,自行浆洗了一次,在电风扇上吹干之。   这短裤和一件布日本服,都是安娜替我手制的,我将要永远保藏着,以为纪念。   傍晚,C君邀了几位朋友来谈话。见我衣不合身,争解装相赠,但是,不是过肥,便是过瘦,不是过短,便是过长。据这样看来,我自己似乎最合乎“中庸”了。我这样说出了,惹得大家好笑。   船上的水手和听差的,几乎全部都是广东人。他们发起了一个“慈善会”,正在募捐。所谓“慈善”者乃是对于抗敌战士之慰劳。因为是在外国人的船上,不好明目张胆地使用救亡抗敌那样的名目。   执事的人到了我房里来,有一位男装的广东女士,普通话说得满好。   她说,他们要捐钱去慰劳华北的抗敌将士,到了上海立刻便要献给政府,请替他们送到前方去。   她说,船上的中国同胞都很关心,很想知道一些详细的情形,关于国际的和国内的,尤其关于日本的。本日晚他们要在三等舱中开一次大会,要请几位从欧美回国的人和从日本回国的人讲话,还有些余兴,要唱广东戏。   听了这些话,感觉着十分的愉快。他们要我捐,我也就捐了五元。这五元的“慈善”,实在是慈他人之善。我出家时,身上只带了五毛钱的电车费。然而我现在的钱包里已有五十块大洋了。这都是那位横滨朋友的慈善事业。   慈善会我没有出席,因为我并没有用本名。三等舱中客人最多,恐有面熟的,反感不便。二十七日晨五时起床。   昨夜十时半就寝,睡甚安稳。   吃早餐时,会普通话的广东女士走来报告。   她说,昨晚的会成绩很好,捐了四百块钱的光景。有一位参加了英王加冕礼回来的人最先演说。据说,中国和英国已有协商,中国政府将以最小的牺牲收回全部失地。(她在“最小的牺牲”那五个字上说得最用力。)上台时备受热烈的鼓掌欢迎,下台时却没有人鼓掌。大约因为听的多是广东人,不懂普通话的原故吧。   这位女士短小精干,而且说话也似乎颇懂得“幽默”。   清晨,在枕上又做了一首诗。   此来拚得全家哭,今往还当遍地哀。   四十六年余一死,鸿毛泰岱早安排。   吃中饭时广东女士又来报告,说下午二点半便要到上海了。   我顾虑到自己的衣履太不合身,问了问她:船上的卖店有没现成的可买?   她说:有是有的,但价钱很贵。他们用的美金,一条裤子买起来也要费你七八十块中国钱,你何苦把钱给外国人赚呢?我看你忍耐一下,到上海买合算多了。   我感谢了她的忠告。   她又问我:中国究竟打不打?   我说:论理呢,早就是应该打的;不过究竟能打不能打,我不得而知。   她有点失望的样子。   在上甲板上又遇着那位阿富汗商人,并排着在甲板上散了一回步。   我问他回教人普通行礼的方法是怎样。他把两手向胸前操着,把上身略略屈了一下。他说,就是这样,和中国的打拱差不多。   我请他唱首阿富汗的歌给我听。   他一面走着,毫不犹豫地便低唱了起来。人是那样的魁梧,歌声却清婉如女子。歌意我是不懂的,他替我用英语翻译了一下:   “Iloveyou,Iloveyou,   Youaremysweet-heart……”“我爱你,我爱你,你是我的可爱的心肝……”   盖乃情歌也。   ——Haveyousweet-heart?   ——Yes,Ihave.   ——ChineseorJapanese?   ——ChineseandJapanese.   ——Oh,haveyoumany,many?   ——No,Ihaveonlyone,becausesheisJapanesegirlandbecomemywife.   ——Oh,so.ButIlikemoreChinesegirlthanJapanese.   ——Why?   ——BecauseChinesegirlisvery,veryfine.这些是同阿富汗人用英语的对话。(阿)你在爱人吗?(郭)有。(阿)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郭)中国人和日本人。(阿)哦,你有很多,很多?(郭)不,我只有一个,因为她是日本人而成了我的太太。(阿)哦,那样的。但是,比起日本女人来更喜欢中国女人。(郭)为甚么?(阿)因为中国女人很美,很美。   阿富汗商人很愉快地谈着,但他却没有想到我自己的心里是含着悲戚的。   广东女土又走来了,她说,税关要来检查行李了,请你把行李收拾好,叫听差的提到上甲板来。   我告诉她,我是什么行李也没有的。   她踌蹰了一下,把手中卷着的一本便装书展开来,原来是我的《北伐》。   ——好不?——她说,——请你替我签个名?   ——你怎么知道我呢?   ——我看见过你的相片。昨晚我们来捐钱,我早就认出你了,但我没对别人说。我看见你用的假名叫YoungPat-ming,我晓得这里一定是有原故的。这《北伐》上也有你的相片,不过是瘦得多。你现在壮了。   我自己没带笔,走进“纱龙”去,在《北伐》的第一面上替她题了两句旧诗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自己是壬辰年生的,今年四十六岁。想起了十几年前,在上海城隍庙曾被一位看相的人开过玩笑,说我四十六岁交大运。此事是记在我的一篇杂文《湖心亭》里面的。忽然忆及,顿觉奇验。所谓“大运”者,盖生死大运也。   海水呈着嫩黄的颜色了。   一九三七年八月一日脱稿国难声中怀知堂国难声中怀知堂   古人说:“闻鼙鼓之声则思将帅之臣”,现在在国难严重,飞机大炮的轰击之中,世间的系念虽然也就多是某某司令,某某抗敌将军,某某民族英雄,然而我自回国以来所时时怀念着的,却是北平苦雨斋中的我们的知堂。   他那娓婉而有内容的文章,近来在《宇宙风》上已有好两期不见了。记得最后一篇文章的末尾,是把苦雨斋记成为“苦住斋”的。苦住在敌人重围中的知堂,目前不知怎样了。   前天王剑三来看我,他是才从青岛回上海的,我问到他,有没有关于知堂的消息?   他说,有人造他的谣言,说他花了九千块钱包了一架飞机,准备南下。   其实这“谣言”,我倒希望它要不是谣言才好。九千块钱算得什么,虽然在鼎沸时期要拿出九千块钱的现金未免也夸张得一点,然而,我们如损失了一个知堂,那损失是不可计量的。   郭沫若散文选集近年来能够在文化界树一风格,撑得起来,对于国际友人可以分庭抗礼,替我们民族争得几分人格的人,并没有好几个。而我们知堂是这没有好几个中的特出一头地者,虽然年青一代的人不见得尽能了解。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知堂如真的可以飞到南边来,比如就像我这样的人,为了掉换他,就死上几千百个都是不算一回事的。   日本人信仰知堂的比较多,假使得到他飞回南边来,我想,再用不着要他发表什么言论,那行为对于横暴的日本军部,对于失掉人性的自由而举国为军备狂奔的日本人,怕已就是无上的镇静剂吧。   想写的还多,然而就此切着。   八月二十三日辰   (原载1937年8月30日《逸经·宇宙风·西风·非常时期联合旬刊》第1期)   一位广东兵的诗   十二月二十三号的晚上,我到前方某地去访问过叶伯芹军长,林林有一篇《月夜战地散记》登在《光明》战时号外第七号上,其中有一段所记的便是那一晚的事。   叶军长人很沉着而诚恳,他看见了我去,真是就像见到自己的兄弟骨肉一样,一脸都被笑云遮满了,他领率的广东兵,素来是以勇敢著名的,据说他们一开上火线便遭遇着敌人。这遭遇是不很容易的事。因为敌人总是躲在战壕里的。在战线上只是用飞机大炮来轰,要等到我们的阵地有一角动摇了,他们才偷偷摸摸地赶出来。在十月某日,叶将军所部在某地便刚好遇着这样的机会,于是一上战线便给敌人一个迎头痛击,把敌人杀得一个落花流水。这一遭遇战,在日本报上也登载了出来,自称比日俄战争时的“旅顺之役”还要猛烈。   和叶军长一别又已十日了,我连接过他两封信,他希望我再到前方去一趟,说他部下的官长和士兵同志们都愿意和我见面。我自己是很感激的,大约稍微空闲得一下,我是定要再去看望他们的。   郭沫若散文选集一位广东兵的诗叶军长的第二封信中附了一首“广东兵”的诗,题目叫《后死感言》,诗后更附有一段跋语,我看了很受感动,现在要把它转录在下边:   后死感言广东兵   弹雨淋漓转空气,阵前木叶如蝗飞;   同仇敌忾卫祖国,为争生存狮展威。   十月十七日,我军一部在老陆宅新三宅阵地抗战。午后一时,敌用飞机大炮,猛烈轰炸。三时许,一面以机枪扫射我阵地后方,阻我增援,一面以步兵向我第一线冲锋,斯时激战之烈,空气为之改变。弹雨穿过阵前,树叶纷飞如蝗。我将士为祖国争独立生存,为民族争自由平等,敌忾同仇,奋不顾身,辗转肉搏。五时左右,即将敌人击退。双方伤亡枕藉,小卒竟忝后死。昨闻郭先生沫若驾临军部指导,因赋此,请转斧正!   跋语至佳,诗并不好,但因为是士兵同志做的,而且写的是实感,所以难能可贵。作者要我“斧正”,我现在就老实不客气地把它修改一下。   弹雨淋漓风改色,阵前木叶如蝗飞;   同仇敌忾拚生死,狮吼摇天万里威。   跋语中所说的十月十七日新三宅阵地之战,不知道是否便是叶军长所说的那次遭遇战。下次见面时当问个详细。弹雨淋漓,空气改色,木叶蝗飞,伤亡枕藉,这种壮烈的景况,实在是绝好的文章,绝好的绘画。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三日晨   郭沫若散文选集长沙哟,再见!   春天渐渐苏醒了。   在长沙不知不觉地便滞留了二十二天,认识了不少的友人,吃过了不少的凉薯,游过了三次岳麓山,在渐渐地知道了长沙的好处、不想离开的时候,偏在今天我便要和长沙离别了。   古人说:长沙乃卑湿之地。不错,从岳麓山俯瞰的时候,长沙的确是卑。在街上没有太阳而且下雨的时候,长沙的确是湿。但我在长沙滞留了的这二十二天,却是晴天多雨天少,长沙所给予我的印象,并不怎么忧郁。   可不是么?那平淡而有疏落之趣的水陆洲,怕是长沙的最好的特征吧。无论从湘水两岸平看,无论从岳麓山顶俯瞰,那横在湘水中的一只长艇,特别令人醒目。清寒的水气,潇舒的落木,淡淡的点缀着,“潇湘”二字中所含的雅趣,俨然为它所独占了。或者也怕是时季使然吧。假使是在春夏两季之交,绿叶成荫的时候,或许感触又有两样吧。   长沙哟,再见!春天渐渐苏醒了,在渐渐知道了长沙的好处,不想离开的时候,偏在今晚就要离开长沙。   但我在离开长沙之前,却有一个类似无情的告别。   我此去是往武汉的,虽然相隔并不远,但我在最近的时期之内却希望不要再到长沙。   我希望我在年内能够到南京、上海,或者杭州,或者是济南,或者是北平。能够离开长沙愈远便愈好。   待到国难解除了,假使自己尚未成为炮灰,我一定要再到长沙来多吃凉薯。率性就卜居在我所喜欢的水陆洲,怕也是人生的大幸事吧。   春天渐渐苏醒了,我同南来的燕子一样,又要飞向北边。长沙哟,再见!   一九三八年二月二十八日在警报中草此   螃蟹的憔悴   ——纪念邢桐华君   邢君桐华,寂寞地在桂林长逝了。他的能力相当强,可惜却死得这么快。   我和他认识是在抗战前两年,是在敌国的首都东京。   那时候有一批的朋友,在东京组织一个文会团体,想出杂志,曾经出过八期。前三期叫《杂文》,因受日警禁止,后五期便改名为《质文》。桐华君便是这个团体里面的中坚分子。   他在早稻田大学俄国文学系肄业。杂志里面凡有关苏联文学的介绍,大抵是他出任的。   为催稿子,他到我的住处来过好几次,我还向他请教过俄文的发音。有一次他谈到想继续翻译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我曾尽力的怂恿他,把我所有关于这一方面的资料都送给他去了。但他还未曾着手,却为了杂志的事,被日本警察抓去关了几天,结果是遣送回国了。   不久芦沟桥事变发生,我私自逃回了上海,曾经接到过桐华由南京的来信。   又不久知道他进干训团去受军训去了,和着一大批由螃蟹的憔悴日本回来的同学。   前年春节,我到武昌参加政治部工作,想到俄文方面需要工作人员便把他调到第三厅服务。我们武昌重见,算是相别一年了。他在离去日本的时候,曾经吐过血。中经折磨,又受军训,显然是把他的症疾促进了。   自武汉搬迁以后,集中桂林,桂林行营成立,政治部将分出一部分人员留桂工作。我们当时也就顾虑到桐华的病体,把他留下了。因为他的憔悴是与时俱进,断不能再经受由桂而黔再蜀的长途远道的跋涉了。   留在桂林,希望他能够得到一些静养,但也于他无补,他终于是把一切都留在桂林了。   桐华的个人生活和他的家庭状况,我都不甚清楚:因为我和他接近的机会,究竟比较少。   但我知道他是极端崇拜鲁迅的。   郭沫若散文选集他的像貌颇奇特。头发多而有拳曲态,在头上蓬簇着,面部广平而黄黑,假如年龄容许他的腮下生得一簇络腮胡来,一定可以称为马克思的中国版。   还是在日本的时候,记得他有一次独自到千叶的乡下来访我,是才满五岁的鸿儿去应的门。鸿儿转来告诉我说:“螃蟹先生来了。”他把两只小手叉在耳旁,形容其面部的横广。我们大家都笑了。   但是这螃蟹的形象,在憔悴而且寂化了的桐华,是另外包含了一种意义了。   ——倔强到底,全身都是骨头。   廿九年五月十七日辰   (原载1940年7月6日《新蜀报》第4版)向着乐园前进   孩子剧团的小朋友们和我相识已经快满四年了。   他们这个可爱的小小的团体是“八·一三”以后在上海组织的,那时他们之中,大的不过十六、七岁,小的仅仅七、八岁。他们以那样小小的年纪,却有这样值得佩服的组织力,怎么也表示着我们中国的伟大的将来。   在上海未成孤岛之前,他们在那儿做了不少有益于抗战的工作,尤其对于难民尽了他们的慰劳、宣传,甚至教育的责任。我和他们,就是在租界的一个难民收容所里,第一次见面的。   在上海成了孤岛以后,我是由海路经过香港、广州、长沙,而到达武汉。在武汉又和他们第二次相见了,那是二十七年的正月。他们都是采取陆路,经过镇江、徐州、新郑,而到达武汉的。他们那沿途的经历,时而化整为零,时而集零为整,已经是一部很有趣的小说。   郭沫若散文选集到了武汉以后,他们和我的联系便更加密切了。不久我参加了政治部门的工作,便把他们收编到了政治部来,这一群小朋友于是乎便成为了我的朝夕相处的共事者。他们的工作和生活我是知道得比较详细的,他们的存在对于我是莫大的安慰,而同时是莫大的鼓励。   由武汉而长沙而桂林而重庆,他们沿途都留下了不能磨灭的工作成绩。在工作的努力上,在自我教育的有条理上,委实说,有好些地方实在是足以使我们大人们惭愧。政治部有他们这一群小朋友的加入,实在是增加了不少光彩。到了重庆后,他们分头向各地工作,几乎把大后方的各个成份都踏遍了。   向着乐园前进这一次他们在重庆开始第一次的大规模的公演,而所演的《乐园进行曲》,事实上就是以他们为粉本而写出来的戏剧。现在都由他们自己把他们的生活搬上了舞台,真正是所谓“现身说法”。我相信是一定可以收到莫大的成功的。   随着抗战的进展,他们的年龄长大了,团体也长大了。在桂林和长沙儿童剧团合并之后,各处都有小朋友参加,他们真真是做到了“精诚团结”的模范。其中有好些团员,严格地说恐怕已经不能算是“孩子”了吧。而我却希望他们永远保持着这个“孩子”的英名。   在精神上永远做孩子吧。永远保持敏感和伸缩自在的可塑性吧。   “孩子是天国中最大者”,有人曾经这样说过。   我是坚决地相信着,就要由这些小朋友们——永远的孩子,把我们中国造成地上乐园。   卅年三月廿三日夜   (原载1941年3月27日重庆《新蜀报》)龙战与鸡鸣   昨晚的一阵骤雨,使这炼狱般的山城,突然化为了清凉境地。在敌机连续不断的盲目轰炸,尤其是为纪念“七七”特别流了几天热汗之后,得到了这个境地,加倍地领略着苦尽甘来之感。天像高了一些,大江南岸的连山似乎转青翠了。最难得的是这一阵阵的说强也不算强,然而也并不微弱的风,使人满吃着无限的凉味。   十点钟了,阳光带着几分秋意。在前两天约略是在防空洞里瞌闷睡的时候,今天却能坐在裸体的一片片肋骨剥露着的楼房里,就不十分详细的世界地图,查看苏德战争发生以来的形势,真是难得的事。   季龙来了,谈了些工作上的话,并就国内国外的情形交换了一些消息和意见,最后他把汪精卫的近作,一首七律,给我看了。——龙战与鸡鸣忧患重重到枕边,星光灯影照无眠。   梦回龙战玄黄地,坐晓鸡鸣风雨天。   不尽波澜思往事,如含瓦石愧先贤。   效原仍作青春色,鸩毒山川亦可怜。   季龙说:这诗是从衡山先生那里拿来的,题不知道是甚么。并指着“如含瓦石”四字问我,这有甚么典故吗?衡山先生也不知道。   郭沫若散文选集但关于这,究竟有没有甚么典故,我自己也委实不知道。典出《晋书·卞壶传》“阮孚谓壶曰卿恒无闲泰,常如含瓦石。”——沫若注。要说就是用的精卫含石填海的故事吧,又多了一个“瓦”字,和“愧先贤”的念头也连接不起。要说有甚么错字吧,从字面和韵律看来,也似乎没有。因此我生出了一种解释,便是取其与含珠玉为对的汪记的新感觉。   古人的习惯,人死了在口里有含玉的一种礼节,被含的玉就叫作“含玉”,那玉的形式有时候是珠,有时候似乎是蝉。《庄子》上有一段儒以诗礼发冢的故事,一位大儒和一位小儒根据古诗中有“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的提示,便去盗发坟墓,偷那死人嘴里所含的珠。   这习惯的起源大约也不外是尊重货币的意思吧,因为珠玉在古时本有一个时期是货币。但到后来解释是稍稍变了,以为珠玉的精气可以使人不朽,死人口里含了珠,含了玉,他的肉体便可以永远保存。   这习惯不用说是有珠有玉可含,而且有安逸的享受的那种人的习惯。这习惯虽然早已废了。但现今能够发讣告或在报上登哀启的人是依然保存着“亲视含敛”或“不克亲视含敛”的那种字样的。   汪精卫是尽有含珠玉的资格的了,单是最近在倭寇的宫庭里去朝觐了一次,便得了三万万圆倭币的叩头钱,他要在嘴里含珠玉或率性“玉食”一下,大可不成问题。   然而无论是怎样的卑劣无耻或穷凶极恶的人,似乎也总有天良发现的一个时候。尤其在晚上睡不着觉,在清冷的夜气中横陈在枕席上辗转反侧的那样的情形下边,一线的天良,更具体点说,便是惭愧和悔恨的念头,是有偶然发现的可能的。   汪精卫的这首诗,分明就在这种情形之下做出的了。在枕上翻来复去地睡不着,无限的往事像波澜一样重重叠叠的涌来,要想不想,也不由你不想,眼睁睁一直坐到天亮——年青时随孙中山先生奔走革命时的往事,单身赴北京行刺时的往事,在中山先生病榻旁笔录《总理遗嘱》时的往事,在北伐期中以国民政府主席的资格受武汉民众热烈欢迎时的往事,……毫不夸张地真真是“不尽(的)波澜。   但是,现在呢?   他这诗必然是在赴日朝觐以前做的,由那“郊原仍作青春色”句看来,大约是在四五月的时候吧。地点呢,说不定怕就是南京城外中山先生陵寝所在的陵园,汪的公馆在那儿,那时正是汪逆极端受日寇冷视的时候。以被冷落了的心情,睡在那样足以令人发深省的地方,又偏偏睡不着觉,那怎么能够不发生一点惭愧的念头呢?他分明感觉着“愧”了,所“愧”的“先贤”,说不定就是指的中山先生吧。中山先生临终时所说的“我死后,敌人一定要以种种的方法来诱惑你们”的那番警告,当然是会被想起的。   这样追究起来,“如含瓦石”的意义似乎可以充分地了解了。那是汪精卫在那被发觉了的天良一线的光照之下,他自己也明明感觉着是一条朽败的死尸了。他睡在床上,实际如同睡在墓里,但已腐烂透地,恶臭冲天,口里所“含”的当然不是珠,不是玉,而是“瓦”而是“石”。   这天良的发现,其实就是社会的正义对于奸恶小人的一种责罚。奸恶小人无论在肉体上是怎样的安富尊荣,而在精神上总要受无形的鞭挞。汪精卫的诗算又提出了一个证据。   我把这番意见说出了,季龙在大体上表示同意。但他说:汪精卫或许不会有这样的深刻,不过我们是有充分的自由作这样的解释的。他又指着最末一句问:“鸩毒山川"四个字也有问题,“山川”是被“鸩毒”了,但把“山川”“鸩毒”了的,在汪精卫的心目中不知道指的甚么人。   ——他不是在“反共”吗?   ——总不免太勉强了吧,这是良心发现时说的话,大约依然指的是日本鬼。   ——我看在将来鬼子打算不再要他的时候,尽可以把这四个字来锻炼成文字狱,说他诽谤“皇道”。   ——怕难免。季龙笑着回答,接着他又说:我前几天在一位朋友家里看见你写的一副对联。   ——是“龙战玄黄弥野血,鸡鸣风雨际天闻”吧?我没有等他说完就接过了来。   ——对的,他说。那对联是成句,还是你自己编的?   ——是从我的一首旧诗里面摘录下来的。   ——我觉得和汪精卫这第三第四两句太巧合了。   ——这些是熟的典故,我看是不足怪的,说不定在前已经有人用过。我的诗是两年前做的,并不曾发表过,只是爱把那两句摘下来替朋友们写对联,两年来怕写过好几十副。   ——你那全诗是怎样,索性请你抄出来看看。   我顺手把案头的一张信笺拉过来写着:   依旧危台压紫云,青衣江上水殷殷。   归来我独怀三楚,叱咤谁当冠九军?   龙战玄黄弥野血,鸡鸣风雨际天闻。   会师鸭绿期何日,翘首嵩高苦忆君。   我一面写着,一面说:我这诗是前年三月回乐山的时候做的。乐山城的东北角上,大渡河同岷江合流,顺流而下,有凌云山、乌尤山、马鞍山,在江的北岸骈列着。乌尤山的景致最好,据说就是秦时的蜀郡太守李冰“凿离堆以御蒙水之患”的离堆,蒙水就是沫水,就是大渡河了,现今一般是称为铜河,因为上游有铜山,就是邓通铸钱富埒天子的资源地。乌尤山的绝顶,临江有一座尔雅台,是汉武帝时的犍为舍人郭氏注《尔雅》的地方,失掉了他的名字,后人误传为郭璞,其实郭璞是没有到过乐山的。我这诗就是登尔雅台的时候做的。诗意侧重在感事怀人,对于当前的风物差不多没有说到。我后来又做过一首“寺字韵”的诗,那就侧重在风物上了,我索性一并把它写出:   雨余独上乌尤寺,遍山尽见赵熙字。   凤苟如鸡麟如羊,毛角寻常何足异?   树间隐隐见来岷,水光山色香。   李冰功德逾海通,竟使水为之驯。   尔来已越二千载,堆趺犹有凿痕在。   江流万古泣鬼工,鞭挞鼋鼍入沧海。   汉代子云与长卿,谅曾骨拆并心惊。   只今尔雅高台古,无人能道舍人名。   ——两首诗都很有意思,季龙说。这赵熙,就是前一向到重庆来曾蒙党国要人欢迎过的那位老先生吗?   ——是的,在前清翰林。曾经做过御史,诗和字都很好。不过他的字在乌尤山上却是刻得太多了,多则未能免俗。   ——你这登尔雅台怀人的一首是寄怀北边的朋友吧?   ——是的,是寄怀第十八集团军朱总司令玉阶。十五年北伐的时候,我们第一次在汉口相见,那时候朱总才从德国回来,到政治部来访我,穿着一件毛蓝布大褂。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像一位乡下的村长。最近的一次分别也在汉口,是大前年武汉撤退时仅仅两天前的事,那时候恩来和我同住在鄱阳街,朱总乘飞机来武汉,便在我们的寓里住宿过一夜。在他临走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三日,出乎意外地他竟写了一首白话诗给我留别。诗题叫《重逢》,内容是:   别后十有一年,   大革命失败,东江握别,   抗日战酣,又在汉皋重见。   你自敌国归来,敌情详细贡献;   我自敌后归来,胜利也说不完。   敌深入我腹地,   我还须支持华北抗战,   并须收复中原;   你去支持南天。   重逢又别,相见——   必期在鸭绿江边。   ——很有点气魄啦。季龙称赞着。   ——真是有点气魄。他这诗是用墨笔写的,我替他裱背了起来,此刻放在乡下,将来有机会时我可以给你看。   ——这个是值得保存的纪念品。   ——我对于武汉有一种特别的怀念,大约北伐时主要的工作地点是在武汉,抗战以来也是在武汉比较的做了一些工作的原故吧。我觉得它比我的故乡乐山,尤其值得令人怀念。珞珈山你是到过的,就拿东湖来说,我觉得是远胜于杭州的西湖。   ——那儿暑天特别好。特别是鱼多。   ——可惜西湖东湖,现在都是日本鬼子在那儿享福。   有不相熟的朋友来访,我们的话便中断了。   窗外突然有小孩子的声音在合唱《义勇军进行曲》。由楼头望去,看见街上有十来个小朋友在作行军的游戏。   一九四一年七月二十七日   芍药及其他   芍药   昨晚往国泰后台去慰问表演《屈原》的朋友们,看见一枝芍药被抛弃在化妆桌下,觉得可惜,我把它拣了起来。   枝头有两朵骨朵,都还没有开;这一定是为屈原制花环的时候被人抛弃了的。   在那样杂沓的地方,幸好是被抛在桌下没有被人践踏呀。   拿回寓里来,剪去了一节长梗,在菜油灯上把切口烧了一会,便插在我书桌上的一个小巧的白磁瓶里。   清晨起来,看见芍药在瓶子里面开了。花是粉红,叶是碧绿,颤葳葳地向着我微笑。   四月十二日芍药及其他水石   水里的小石子,我觉得,是最美妙的艺术品。   那圆融,滑泽,和那多种多样的形态,花纹,色彩,恐怕是人力以上的东西吧。   郭沫若散文选集这不必一定要雨花台的文石,就是随处的河流边上的石碛都值得你玩味。   你如蹲在那有石碛的流水边上,肯留心向水里注视,你可以发现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那个世界实在是绚烂,新奇,然而却又素朴,谦抑,是一种极有内涵的美。   不过那些石子却不好从水里取出。   从水里取出,水还没有干时,多少还保存着它的美妙。待水分一干,那美妙便要失去。   我感觉着,多少体会了艺术的秘密。   四月十二日   石池   张家花园的怡园前面有一个大石池,池底倾斜,有可供人上下的石阶,在初必然是凿来做游泳池的。但里面一珠水也没有。因为石缝砌得严密,也没有迸出一株青草,蒸出一钱苔痕。   我以前住在那附近,偶尔去散散步,看见邻近驻扎的军队有时也就在池底上操练。这些要算是这石池中的暂时飞来的生命的流星了。   有一次敌机来袭,公然投了一个燃烧弹在这石池里面,炸碎几面石板,烧焦了一些碎石。   弹并不大,不久便被人用那被炸碎了的碎石填塞了。石池自然是受了伤,带上了一个瘢痕。   再隔不许久,那个瘢痕却被一片片青青的野草遮遍了。   石池中竟透出了一片生命的幻洲。   四月二十六日晨   母爱   这幅悲惨的画面,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是三年前的“五三”那一晚,敌机大轰炸,烧死了不少的人。   第二天清早我从观音岩上坡,看见两位防护团员扛着一架成了焦炭的女人尸首。   但过细看,那才不只一个人,而是母子三人焦结在一道的。   胸前抱着的是一个还在吃奶的婴儿,腹前蜷伏着的又是一个,怕有三岁光景吧。   母子三人都成了骸炭,完全焦结在一道。   但这只是骸炭吗?   一九四二年四月三十日晨   小麻猫   一   我素来是不大喜欢猫的。   原因是在很小的时候,有一天清早醒来,一伸手便抓着枕边的一小堆猫粪。   猫粪的那种怪酸味,已经是难闻的;让我的手抓着了,更使得我恶心。   但我现在,在生涯已经走过了半途的目前,却发生了一个心理转变。   二   重庆这座山城老鼠多而且大,有的朋友说:其大如象。   去年暑间,我们住在金刚坡下面的时候,便买了一只小麻猫。   雾期到了,我们把它带进了城来。   小麻猫小麻猫虽然稚小,却很矫健。   夜间关在房里,因为进出无路,它爱跳到窗棂上去,穿破纸窗出入。破了又糊,糊了又破,不知道费了多少事。但因它爱干净,捉鼠的本领也不弱,人反而迁就了它,在一个窗格上特别不糊纸,替它设下布帘。然而小麻猫却不喜欢从布帘出入,总爱破纸。   郭沫若散文选集在城里相处了一个月,周围的鼠类已被肃清,而小麻猫突然不见了。   大家都觉得可惜,我也微微有些惜意:因为恨猫究竟没有恨老鼠厉害。   三   小麻猫失掉,隔不一星期光景,老鼠又猖獗了起来,只得又在城里花了十五块钱买了一只白花猫。   这只猫子颇臃肿,背是弓的。说是兔子倒像些,却又非常的濡滞。   这白花猫倒有一种特长,便是喜欢吃馒头,因此我们呼之为“北京人”。   “北京人”对于老鼠取的是互不侵犯主义。我甚至有点替它担心,怕的是老鼠有一天要不客气起来,竟会侵犯到它的身上去的。   四   就在我开始替“北京人”担心的时候,大约也就是小麻猫失掉后已经有一个月的光景,一天清早我下床后,小麻猫突然在我脚下缠绵起来了。   ——啊,小麻猫回来了!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家里人很高兴,小麻猫也很高兴,它差不多对于每一个人都要去缠绵一下,对于以前它睡过的地方也要去缠绵一下。   它是瘦了,颈上和背上都拴出了一条绳痕,左侧腹的毛烧黄了一大片。   使小麻猫受了这样委屈的一定是邻近的人家,拴了一月,以为可以解放了,但它一被解放,却又跑回了老家。   五   小麻猫虽然瘦了,威风却还在。它一回到老家来依然觉得自己是主人,把“北京人”看成了侵入者。   “北京人”起初和它也有点敌忾,但没几秒钟就败北了,反而怕起它来。   相处日久之后,小麻猫和“北京人”也和睦了,简直就跟兄弟一样——我说它们是兄弟,因为两只都是雄猫。   它们戏玩的时候,真是天真,相抱,相咬,相追逐,真比一对小人儿还要灵活。   就这样使那濡滞的“北京人”也活跃起来了,渐渐地失掉了它的兔形,即恢复了猫的原状。   跳窗的习惯,小麻猫依然是保存着的。经它这一领导,“北京人”也要跟着来,起先试练了多少次,便失败了多少次,不久公然也跳成功了。   三间居室的纸窗,被这两位选手跳进跳出,跳得大框小洞;冬风也和它们在比赛,实在有些迎接不暇。   人是更会让步的,索性在各间居室的门脚下剜了一个方洞,以便于猫们进出。这事情我起初很不高兴,因为既不雅观,又不免依然替冷风开了路,不过我的抗议是在洞已剜成之后,自然是枉然的。   六   小麻猫回来之后,又相处了有一个月的光景,然而又失掉了。   但也奇怪,这一次大家似乎没有前一次那样地觉得可惜。   大约是因为它的回来是一种意外的收获,失掉也就只好听其自然了吧。   更好在“北京人”已被训练成为了真正的猫,而不再是兔子了。   老鼠已经不再跋扈,这更减少了人们对于小麻猫的思慕。   小麻猫大概已被人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吧,它是怎么也不会回来的了。——人们也偶尔淡淡地这样追忆,或谈说着。   七   可真是出人意外,小麻猫的再度失去已经六七十天了,山城一遇着晴天便已感觉着炎暑的五月,而它突然又回来了。   这次的回来是在晚上,因为相离得太久,对人已经略略有点胆怯。   但人们喜欢过望,特别的爱抚它。我呢?我是把几十年来对猫厌恶的心理,完全克服了。   我感觉着,我深切的感觉着:我接触着了自然的最美的一面。   我实在是受了感动。   回来时我们正在吃晚饭,我拈了一些肉皮来喂它,这假充鱼肚的肉皮,小麻猫也很欢喜吃。我把它的背脊抚摩了好些次。   我却发现了它的两只前腿的胁下都受了伤。前腿被人用麻绳之类的东西套着,把双方胁部的皮都套破了,伤口有两寸来往长,深到使皮下的肉猩红地露出。   我真禁不住要对残忍无耻的两脚兽提出抗议。盗取别人的猫已经是罪恶,对于无抵抗的小动物加以这样无情的虐待,更是使人愤恨。   八   盗猫的断然是我们的邻居:因为小麻猫失去了两次都能够回来,就在这第二次的回来之后都不安定,接连有两晚上不见踪影,很可能是它把两处都当成了它的家。   今天是第二次回来的第四天了,此刻我看见它很平安地睡在我常坐的一个有坐褥的藤椅上。我不忍惊动它。   昨天晚上我看见它也是在家里的,大约它总不会再回到那虐待它的盗窟里去了吧。   九   我实在感触着了自然的最美的一面,我实在消除了我几十年来的厌猫的心理。   我也知道,食物的好坏一定有很大的关系,盗猫的人家一定吃得不大好,而我们吃的要比较好一些——至少时而有些假充鱼肚骗骗肠胃。   待遇的自由与否自然也有关系。   但我仍然感觉着,这里有令人感动的超乎物质的美存在。   猫子失了本不容易回来,小麻猫失了两次都回来了,而它那前次的依依,后次的怯都是那么的通乎人性。而且——似乎更人性。   我现在很关心它,只希望它的伤早好,更希望它不要再被人捉去。   连“北京人”我也感觉着一样的可爱了。   我要平等的爱护它们,多多让它们吃些假充鱼肚。   一九四二年五月六日   郭沫若散文选集银杏   银杏,我思念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又叫公孙树。但一般人叫你是白果,那是容易了解的。   我知道,你的特征并不专在乎你有这和杏相仿佛的果实,核皮是纯白如银,核仁是富于营养——这不用说已经就足以为你的特征了。   但一般人并不知道你是有花植物中最古的先进,你的花粉和胚珠具有着动物般的性态,你是完全由人力保存了下来的奇珍。   自然界中已经是不能有你的存在了,但你依然挺立着,在太空中高唱着人间胜利的凯歌。   你这东方的圣者,你这中国人文的有生命的纪念塔,你是只有中国才有呀,一般人似乎也并不知道。   我到过日本,日本也有你,但你分明是日本的华侨,你侨居在日本大约已有中国的文化侨居在日本的那样久远了吧。   银杏你是真应该称为中国的国树的呀,我是喜欢你,我特别的喜欢你。   但也并不是因为你是中国的特产,我才特别的喜欢,是因为你美,你真,你善。   你的株干是多么的端直,你的枝条是多么的蓬勃,你那折扇形的叶片是多么的青翠,多么的莹洁,多么的精巧呀!   在暑天你为多少的庙宇戴上了巍峨的云冠,你也为多少的劳苦人撑出了清凉的华盖。   梧桐虽有你的端直而没有你的坚牢;   白杨虽有你的葱茏而没有你的庄重。   熏风会媚妩你,群鸟时来为你欢歌;上帝百神——假如是有上帝百神,我相信每当皓月流空,他们会在你脚下来聚会。   秋天到来,蝴蝶已经死了的时候,你的碧叶要翻成金黄,而且又会飞出满园的蝴蝶。   你不是一位巧妙的魔术师吗?但你丝毫也没有令人掩鼻的那种的江湖气息。   当你那解脱了一切,你那槎丫的枝干挺撑在太空中的时候,你对于寒风霜雪毫不避易。   那是多么的嶙峋而又洒脱呀,恐怕自有佛法以来再也不曾产生过像你这样的高僧。   你没有丝毫依阿取容的姿态,但你也并不荒伧;你的美德像音乐一样洋溢八荒,但你也并不骄傲;你的名讳似乎就是“超然”,你超在乎一切的草木之上,你超在乎一切之上,但你并不隐遁。   你的果实不是可以滋养人,你的木质不是坚实的器材,就是你的落叶不也是绝好的引火的燃料吗?   可是我真有点奇怪了:奇怪的是中国人似乎大家都忘记了你,而且忘记得很久远,似乎是从古以来。   我在中国的经典中找不出你的名字,我很少看到中国的诗人咏赞你的诗,也很少看到中国的画家描写你的画。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你是随中国文化以俱来的亘古的证人,你不也是以为奇怪吗?   郭沫若散文选集银杏,中国人是忘记了你呀,大家虽然都在吃你的白果,都喜欢吃你的白果,但的确是忘记了你呀。   世间上也尽有不辨菽麦的人,但把你忘记得这样普遍,这样久远的例子,从来也不曾有过。   真的啦,陪都不是首善之区吗?但我就很少看见你的影子;为什么遍街都是洋槐,满园都是幽加里树呢?   我是怎样的思念你呀,银杏!我可希望你不要把中国忘记吧。   这事情是有点危险的,我怕你一不高兴,会从中国的地面上隐遁下去。   在中国的领空中会永远听不着你赞美生命的欢歌。   银杏,我真希望呀,希望中国人单为能更多吃你的白果,总有能更加爱慕你的一天。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三日   雨   六月二十七日《屈原》决定在北碚上演,朋友们要我去看,并把婵娟所抱的一个瓶子抱去。这个烧卖形的古铜色的大磁瓶,是我书斋里的一个主要的陈设,平时是用来插花的。   《屈原》的演出我在陪都已经看了很多回,其实是用不着再往北碚去看的,但是朋友们的辛劳非得去慰问一下不可,于是在二十六日的拂晓我便由千厮门赶船坐往北碚,顺便把那个瓶子带了去。   今年延绵下来了的梅雨季,老是不容易开朗,已经断续地下了好几天的雨,到了二十七日依然下着,而且是愈下愈大。   二十七是星期六,是最好卖座的日期。雨大了,看戏的人便不会来。北碚的戏场又是半露天的篷厂,雨大了,戏根本也就不能上演。因此,朋友们都很焦愁。   清早我冒着雨,到剧社里去看望他们,我看到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沉闷闷地,就像那梅雨太空一样稠云层迭。   有的在说:“这北碚的天气真是怪,一演戏就要下雨雨。听说前次演《天国春秋》和《大地回春》的时候,也是差不多天天都在下着微雨的。”   有的更幽默一些,说:“假使将来要求雨的时候,最好是找我们来演戏了。”   郭沫若散文选集我感觉着靠天吃食者的不自由上来,但同是一样的雨对于剧人是悲哀,对于农人却是欢喜。听说今年的雨水好,小麦和玉蜀黍都告丰收,稻田也突破了纪录,完全栽种遍了。   不过百多人吃着大锅饭的剧人团体,在目前米珠薪桂的时节,演不成戏便没有收入,的确也是一个伟大的威胁。   办公室里面云卫的太太程梦莲坐在一条破旧的台桌旁,没精打采地在戏票上盖数目字。   桌上放着我所抱去的那个瓶子,呈着它那黝绿的古铜色,似乎也沉潜在一种不可名状的焦愁里面了。   突然在我心里浮出了一首诗。   ——“我做了一首打油诗啦。”我这样对梦莲说。   梦莲立即在台桌上把一个旧信封翻过来,拿起笔便道:“你念吧,我写。”   我便开始念出:   不辞千里抱瓶来,此日沉阴竟未开。   敢是抱瓶成大错?梅霖怒洒北碚苔。   梦莲是会做诗的,写好之后她沉吟了一会,说:“两个‘抱瓶’字重复了,不大好。”说着她便把第三句改为了:“敢是热情惊大士。”她说:“是你把观音大士惊动了,所以下雨啦。”   ——“那吗,索性把‘梅霖’改成杨枝吧。”我接着说。   于是诗便改变了一番面貌。   邻室早在开始排戏,因为有两位演员临时因故不出场,急于要用新人来代替,正在赶着排练。   梦莲和我把诗改好之后走出去看排戏。   临着天井的一座大厢房,用布景的道具隔为了两半,后半是寝室,做着食堂的前半作为了临时的排演场。有三尺来往高的半壁作为栏杆和天井隔着,左右有门出入。   在左手的门道上,靠壁有一条板凳,饰婵娟的瑞芳正坐在那儿。   梦莲把手里拿着的诗给她看。   ——“这‘怒’字太凶了一点。”瑞芳看了一会之后指着第四句说。   ——“我觉得是观音菩萨生了气啦,”我这样说,“今天老是不晴,戏会演不成的。”   ——“其实倒应该感谢这雨。”瑞芳说,“你看,演得这样生,怎么能够上场呢?”   我为她这一问略略起了一番深省。做艺术家的人能有这样的责任心,实在是值得宝贵;也唯其有这样的责任心,所以才能够保证得艺术的精进吧。   ——“好的,我要另外想一个字来改正。”我回答着。   ——“婵娟出场了!婵娟!”导演的陈鲤庭在叫,已经在开始排第四幕,正该瑞芳出场的时候。   瑞芳应声着,匆匆忙忙地跑去参加排演去了。我便坐到她的座位上靠着壁思索。我先想改成“遍”字。写上去了,又勾倒过来,想了一会又勾倒过去;但是觉得仍旧不妥贴,便又改为“透”字。“杨枝透洒北碚苔”,然而也不好。最后我改成了“惠”字。   刚刚改定,瑞芳的节目演完了,又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   ——“改好了吗?”她问。   我把改的“惠”字给她看。   ——“对啦,这个字改得满好,这个字改得满好。”她接连着说,满愉快而天真地。   梦莲在旁边似乎也在思索,到这时她说:“那吗‘惊’字恐怕也要改一下才好了。”   ——“用不着吧?惊动了的话是常说的。”瑞芳接着说,依然是那么明朗而率真。   雨到傍晚时分虽然住了,但戏是没有方法演出的。有不少冒着雨从远方来看戏的人,晚上不能回家,结果是使北碚的旅馆,一时呈出了人满之状,“大士”的“惠”,毫无疑问地,是普济到了一般的小商人了。   第二天,二十八日,星期日。清早九点钟的时候,雨又下起来了。四处的屋檐都垂起了雨帘。   同住在兼善公寓一院里面的王瑞麟,把鲤庭和瑞芳约了来,在我的房间里同用早点。   瑞芳突然笑着向我说:“那一个字又应该改回去了。”   我觉得这话满有风趣。我回答道:“真的,实在是生了气。”   瑞麟和鲤庭都有些诧异,不知道我们所说的是什么。   我把故事告诉他们。同时背出了那首诗:   不辞千里抱瓶来,此日沉阴竟未开。   敢是热情惊大士?杨枝惠洒北碚苔。   不过这个字终竟没有改回去。因为不一会雨就住了,痛痛快快地接连又晴了好几天。好些人在看肖神,以为《屈原》一定无法演出的,而终于顺畅地演了五场。听说场场客满,打破纪录,农人剧人皆大欢喜。惠哉,惠哉。   一九四二年七月八日驴猪鹿马   孝武未尝见驴。   谢太傅问曰:“陛下想其形,当何所似?”   孝武笑云:“正当如猪。”   ——见《世说新语》   这位东晋皇帝所闹的笑话,和西晋惠帝问蛤蟆的叫声是为公还为私的真真是无独有偶。   但在孝武帝公然还知道“猪”,也可以说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不过他所认识的猪或许是祭祀时远远望见的陈在牲架上的猪吧。猪去了毛,平滑而净白,看来并不怎么恶心;再加上牲架的高度自然也就可以骑了。   这个笑话也证明全凭主观的想象是怎样的靠不住。这是一种主观主义。但另外还有一种主观主义,却是有意的歪曲客观。顶有名的故事,便郭沫若散文选集是赵高的“指鹿为马”了。   认驴似猪是出于无智,指鹿为马是出于知识的误用。前一种的主观主义,可以用科学的方法以疗治其愚昧,后一种的主观主义愈知道得一些科学方法,愈足以增其诡诈。同一科学,人道主义者用之以增进人类的幸福,法西斯蒂用之以歼灭幸福的人类。在这儿除掉科学的方法之外,显然还须得有道德的力量或政治的力量以为后盾。   要克服主观主义,全靠个人的主观的努力依然是不够的。   赵高在作怪,天下的鹿子都会成为马儿。   法西斯细菌不绝灭,一切的科学都会成为杀人的利器了。   驴乎?猪乎?尚其次焉者矣。   一九四二年十月二十三日飞雪崖   重九已经过去了足足七天,绵延了半个月的秋霖,今天算确实晴定了。   阳光发射着新鲜的诱力,似乎在对人说:把你们的脑细胞,也翻箱倒箧地,拿出来晒晒吧,快发霉了。   文委会留乡的朋友们,有一部份还有登高的佳兴,约我去游飞雪崖,但因我脚生湿气,行路不自由,更替我雇了一乘滑竿,真是很可感激的事,虽然也有些难乎为情。   同行者二十余人,士女相偕,少长咸集,大家的姿态都现得秋高气爽,真是很难得的日子呵,何况又是星期!   想起了煤烟与雾气所涵浸着的山城中的朋友们。朋友们,我们当然仅有咫尺之隔,但至少在今天却处的是两个世界。你们也有愿意到飞雪崖郭沫若散文选集去的吗?我甘愿为你们作个向导啦。   你们请趁早搭乘成渝公路的汽车。汽车经过老鹰崖的盘旋,再翻下金刚坡的屈折,从山城出发后,要不到两个钟头的光景,便可以到达赖家桥。在这儿,请下车,沿着一条在田畴中流泻着的小河向下游走去。只消说要到土主场,沿途有不少朴实的农人,便会为你们指示路径的。   飞雪崖走得八九里路的光景便要到达一个乡镇,可有三四百户人家。假使是逢着集期,人是肩摩踵接,比重庆还要热闹。假使不是,尤其在目前天气好的日子,那就苍蝇多过于人了。——这是一切乡镇所通有的现象,倒不仅限于这儿,但这儿就是土主场了。   到了这儿,穿过场,还得朝西北走去。平坦的石板路,蜿蜒得三四里的光景,便引到一条相当壮丽的高滩桥,所谓高滩桥就是飞雪崖的俗名了。   桥下小河阔可五丈,也就是赖家桥下的那条小河——这河同乡下人一样是没有名字的。河水并不清洁,有时完全是泥水,但奇异的是,小河经过高滩桥后,河床纯是一片岩石,因此河水也就顿然显得清洁了起来。   更奇异的是,岩石的河床过桥可有千步左右突然斩切地断折,上层的河床和下层相差至四五丈。河水由四五丈高的上层,形成抛物线倾泻而下,飞沫四溅,惊雷远震,在水大的时候,的确是一个壮观。这便是所谓飞雪崖了。   到了高滩桥,大抵是沿着河的左岸再走到这飞雪崖。岸侧有屈折的小径走下水边,几条飞奔的瀑布,一个沸腾着的深潭,两岸及溪中巨石磊磊,嶙峋历落,可供人伫立眺望。唯伫立过久,水沫湿衣,虽烈日当空,亦犹雨其蒙也。   河床断面并不整齐,靠近左岸处有岩石突出,颇类龙头,水量遍汇于此,为岩头析裂,分崩而下,譬之龙涎,特过猛烈。断床之下及左侧岩岸均洼入成一大岩穴,俨如整个河流乃一宏大爬虫,张其巨口。口中乱石如齿,沿绕齿床,可潜过水帘渡至彼岸,苔多石滑,真如在活物口中潜行,稍一不慎,便至失足。   右岸颇多乱草,受水气润泽,特为滋荣。岩头有清代及南宋人题壁。喜欢访古的人,仅这南宋人的题壁,或许已足诱发游兴的吧。   我们的一群,在午前十时左右,也走到了这儿。在我要算是第五次的来游了。虽久雨新晴,但雨量不多,因而水量也不甚大,在水帘后潜渡时遂无多大险厄。是抗战的恩惠,使我们在赖家桥的附近住上了四个夏天和秋天,而我是每年都要来游一次,去年还是来过两次的;可每次来都感觉着就和新来的一样。   我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便看到清代的一位翰林李为栋所做的《飞雪崖赋》,赋文相当绮丽,是他的学生们所代题代刊在岩壁上的,上石的时期是乾隆五年。当年曾有一书院在这侧近,现在是连废址都不可考了。李翰林掌教于此,对这飞雪崖极其心醉。赋文过长,字有残泐,赋首有序,其文云:   崖去渝郡六十里,相传太白、东坡皆题诗崖间,风雨残蚀,泯然无存。明巡按詹公朝用,阁部王公飞熊,里中人也。凿九曲池,修九层阁,极一时之盛游。而披读残碣,无一留题。   的确,九曲池的遗迹是还存在,就在那河床上层的正中,在断折处与高滩桥之间,其形颇类亚字而较复杂。周围有础穴残存,大约就是九层阁的遗址吧。   但谓“披读残碣,无一留题”,却是出人意外。就在那《飞雪崖赋》的更上一层,我在第二次去游览的时候,已就发观了两则南宋人的留题。一题“淳熙八年正月廿七日”,署名处有“李沂”字样。这一则的右下隅新近修一观音龛,善男善女们的捐款题名把岩石剜去了一大半,遂使全文不能属读,但残文里面有“曲水流觞”及“西南夷侵边”字样,则上层河床的亚字形九曲池,是不是明人所凿,便成问题了。另一则,文亦残泐,然其大半以上尚能属读:   (飞)雪崖自二冯而后,未有名胜之   (游),(蜀)难以来,罕修禊事之典。   (大帅)余公镇蜀之九年,岁淳辛亥,太   (平)有象,民物熙然。灯前三日,何东叔,   (季)和,侯彦正,会亲朋,集少长,而游   (其)下。酒酣笔纵,摩崖大书,以识   岁月。…………   …………   末尾尚有两三行之谱,仅有字画残余,无法辨认。考“淳辛亥”乃南宋理宗淳十一年(西纪一二五一年),所谓“余公镇蜀”者,系指当时四川制置使兼知重庆府事之余。余字义夫,蕲州人,《宋史》中有传。蕲州者,今之湖北蕲春县。余治蜀,大有作为,合川之钓鱼城,即其所筑;当时蒙古势力已异常庞大,南宋岌岌乎其危,而川局赖以粗安。游飞雪崖者谓为“太平有象,民物熙然”,足证人民爱戴之殷。乃余本人即于辛亥后二年(宝元年癸丑)受谗被调,六月仰毒而死,史称“蜀之人莫不悲慕如失父母”,盖有以也。   这两则南宋题壁,颇可宝贵;手中无《重庆府志》,不知道是否曾经著录,所谓“二冯”亦不知何许人。在乾隆初年做《飞雪崖赋》的翰林对此已不经意,大约是未经著录的吧。我很想把它们捶拓下来,但可惜没有这样的方便。再隔一些年辰,即使不被风雨剥蚀,也要被信男信女们剜除干净了。   在题壁下留连了好一会,同行的三十余人,士女长幼,都渡过了岸来,正想要踏寻归路了,兴致勃勃的应对我说:“下面不远还有一段很平静的水面,和这儿的情景完全不同。值得去看看。”   我几次来游都不曾往下游去过,这一新的劝诱,虽然两只脚有些反对的意思,结果是把它们镇压了。   沿着右岸再往下走,有时路径中断,向草间或番薯地段踏去,路随溪转,飞泉于瞬息之间已不可见。前面果然展开出一片极平静的水面,清洁可鉴,略泛涟漪,淡淡秋阳,爱抚其上。水中岩床有一尺见方的孔穴二十有八个,整齐排列,间隔尺余,直达对岸,盖旧时堰砌之废址。农人三五,点缀岸头,毫无惊扰地手把锄犁,从事耘植。   溪面复将屈折处,左右各控水碾一座,作业有声。水被堰截,河床裸出。践石而过,不湿步履。   一中年妇人,头蒙白花蓝布巾,手捧番薯一篮,由左岸的碾坊中走出,踏阶而下,步至河心,就岩隙流澌洗刷番薯。见之颇动食兴。   ——“早晓得有这样清静的地方,应该带些食物来在这儿‘辟克涅克’英文picnic,野餐之意了。”   我正对着并肩而行的应这样说。高原已走近妇人身边,似曾略作数语,一个洗干净了的番薯,慷慨地被授予在了她的手中。高原短发垂肩,下着阴丹布工装裤,上着白色绒线短衣,两相对照,颇似画图。   过溪,走进了左岸的碾坊。由石阶而上,穿过一层楼房,再由石阶而下便到了水磨所在的地方。碾的是麦面。下面的水伞和上面的磨石都运转得相当纡徐。有一位朋友说:这水力怕只有一个马力。   立着看了一会,又由原道折回右岸。是应该赶回土主场吃中饭的时候了,但大家都不免有些依依的留恋。   ——“两岸的树木可惜太少。”   ——“地方也太偏僻了。”   ——“假使再和陪都接近得一点,更加些人工的培植,那一定是大有可观的。”   ——“四年前政治部有一位秘书,山东人姓高的,平生最喜欢屈原,就在五月端午那一天,在飞雪岩下淹死了。”   ——“那真是‘山东屈原’啦!”   大家轰笑了起来:因为同行中有山东诗人臧云远,平时是被朋侪间戏呼为“山东屈原”的。   ——“这儿比歇马场的飞泉如何?”   ——“水量不敌,下游远胜。”   一片的笑语声在飞泉的伴奏中唱和着。   路由田畴中经过,荞麦正开着花,青豆时见残株,农人们多在收获番薯。   的秋阳使全身的脉络都透着新鲜的暖意了。   一九四二年十月二十五日夜   附:补记   《巴县志》(民国二十八年向楚新修),关于飞雪崖已有比较详细的纪录,今一一揭之如次。   一、《飞雪崖石壁文》(卷二十《金石》)   “里中民毛安节,李沂,冉星×,×舒史,丁东耶,同游者何肃,异其形势凛然,故更其名为飞雪崖(原误为岂)××××而不可得。崖涵数百丈,飞溅××,‘题’识岁月,可谓阙无。因是(原误为之)沂×欲×××滩之曲水流觞,前人之好事者×××游之后人不忘再世之旧,相×××高宿名英,邑乡之俊彦,皆先×交云后人林相肴送于栖真洞,回州,以西南夷侵边故也。冯晋粹父自霜台移节‘西×’。淳熙八年正月二十七日录。(上缺)李沂欲相大书×××而沂深刻之,亦可谓好事也。”   “飞雪崖自二冯而后未有名胜之游。蜀难以来,罕修禊事之典。大帅余公镇蜀之九年,岁淳辛亥,太平有象,民物熙然。灯前三日,何东叔,季和,侯彦正,会亲朋,集少长而游其下。酒酣纵笔,摩崖大书,以识岁月。时何明甫、原履、君惠、老×正×杰,侯安道,征官鱼梁剂智叔,酒官古汾何君玉,同游。何祥麟时老,侯坤文侍行。”   (原注)“按《王志》古迹载淳熙八年状元冯时行纪游,里人李沂为之刻壁,日久残蚀,清李为栋有赋,叙云‘崖去渝城六十里,相传太白、东坡皆题诗崖间,风雨残蚀,泯然无存’(互见《水道》)。今据《王志》录淳熙淳碑文。”   二、《梁滩河》(卷一《下水道溪流》)   “县西梁滩河为东西两山岗之一大干流……迤西流数里至土主乡,达王家坝,又折而北,趋至圆塘高滩桥。……水势浸壮大。穿高滩桥出,约半里许,至飞雪崖。《王志》载崖在梁滩坝高滩桥下。石涧断截,河水陡泻数十丈,望若飞雪,相传太白、东坡皆题诗崖间,风雨残蚀,泯然无存。”   三、《流杯池》(卷三《古迹》)   “《王志》云:在飞雪崖上,溪中有平石丈余。宋淳熙间状元冯时行修层阁于崖畔,复于溪上凿九曲池,引水流觞,以资胜赏。明大学士王飞熊、巡按詹朝用等,重游于此,复识流风。今阁圮,池犹存。”   据此可知赖家桥下之小河实为梁滩河。淳刻石中所谓“二冯”即冯时行与冯晋(粹甫)也。   时行在志中有传,乃宣和六年(一一二四)进士,授外职。后因不附秦桧和议被敕免官,“坐废者十八年”。于绍兴二十七年复被起用,后“擢右朝请大夫,提点成都府路刑狱。经划边事,井井有条,……民庆更生。隆兴元年(一一六三年)卒于任。民立祠祀之(祠在雅州,古城)。”   今案隆兴元年下距淳熙八年(一一八一)已十有八年,《向志》中两引《王志》(案乃前清乾隆年间王尔鉴所修旧志),称“淳熙八年状元冯时行纪游”,“宋淳熙间状元冯时行修层阁……凿九曲池”云云,实为失考。   淳熙刻石所标志之“淳熙八年”,应为李沂录刻之年月,文当为时行纪游文,细绎之,燕游在前而补刻在后。二冯之游当在时行“坐废者十八年”之里居期间,即宋高宗绍兴十年至二十七年之期间。九曲池似尚为“前人之好事者”所凿,并非成于二冯手。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三日“绿”   京口瓜州一水间,钟山只隔万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这是王荆公《泊船瓜州》的一首七绝,“绿”字用为动词,十分新鲜而有生趣。   据宋洪迈《容斋续笔》上说:“吴中士人家藏其草,‘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为‘过’。后又圈去而改为‘入’。旋改为‘满’。凡如此十许字始定为‘绿’。”   为了一个字要费如许心思,足见名家为文是怎样在推敲上用苦功。而名家手稿是怎样的可以宝贵,也就在这则随笔里表现了出来。   文艺作品有时是要经过千锤百炼才能达到好处。但锤炼也并不是要弄得来极其生硬,而是弄得来极其纯粹。纯粹则坚韧,无瑕可蹈,所谓“百郭沫若散文选集炼钢化为绕指柔”也。   “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这也是王荆公《题张司业诗》中的名句。因为是有经验的人,所以他能够道得出别人的甘苦。   文艺是这样,其它的一切又何尝不是这样?假使一开首便抓着了“绿”,那便是着手成春。假使不然,为求尽善尽美,又何不时常“绿”它一下呢?   看见别人“绿”而眼睛红的人,尤其应该向王荆公学习学习。   一九四二年十月三十日   丁东草(三章)   丁东我思慕着丁东——   可是并不是那环佩的丁东,铁马的丁东,而是清冽的泉水滴下深邃的井里的那种丁东。   清冽的泉水滴下深邃的井里,井上有大树罩荫,让你在那树下盘旋,倾听着那有节奏的一点一滴,那是多么清永的凉味呀!   古时候深宫里的铜壶滴漏在那夜境的森严中必然曾引起过同样的感觉,可我不曾领略过。   在深山里,崖壑幽静的泉水边,或许也更有一番逸韵沁人心脾,但我小时并未生在山中,也从不曾想过要在深山里当一个隐者。   因此我一思慕着丁东,便不免要想到井水,更不免要想到嘉定的一眼井水。   住在嘉定城里的人,怕谁都知道月儿塘前面有一眼丁东井的吧。井旁有榕树罩荫,清冽的水不断的在井里丁东。   诗人王渔洋曾经到过嘉定,似乎便是他把它改为了方响洞的。是因为井眼呈方形?还是因为井水的声音有类古代的乐器“方响”?或许是双关二意吧?   丁东草(三章)但那样的名称,那有丁东来得动人呢?   我一思慕着丁东,便不免要回想着这丁东井。   小时候我在嘉定城外的草堂寺读过小学。我有一位极亲密的学友就住在丁东井近旁的丁东巷内。每逢星期六,城里的学生是照例回家过夜的,傍晚我送学友回家,他必然要转送我一程;待我再转送他,他必然又要转送。像这样的辗转相送,在那昏黄的街道上也可以听得出那丁东的声音。   那是多么隽永的回忆呀,但不知不觉地也就快满四十年了。相送的友人已在三十年前去世,自己的听觉也在三十年前早就半聋了。   无昼无夜地我只听见有苍蝇在我耳畔嗡营,无昼无夜地我只感觉有风车在我脑中旋转,丁东的清澈已经被友人带进坟墓里去了。   郭沫若散文选集四年前我曾经回过嘉定,却失悔不应该也到过月儿塘,那儿是完全变了。方响洞依然还存在,但已阴晦得不堪。我不敢挨近它去,我相信它是已经死了。   我愿意谁在我的两耳里注进铁汁,让这无昼无夜嗡营着的苍蝇,无昼无夜旋转着的风车都一道死去。   然而清冽的泉水滴下深邃的井里,井上有大树罩荫;你能在那树下盘旋,倾听着那一点一滴的声音,那是多么清永的凉味呀!   我永远思慕着丁东。   一九四二年十月三十日   白鹭   白鹭是一首精巧的诗。   色素的配合,身段的大小,一切都很适宜。   白鹤太大而嫌生硬,即如粉红的朱鹭或灰色的苍鹭,也觉得大了一些,而且太不寻常了。   然而白鹭却因为它的常见,而被人忘却了它的美。   那雪白的蓑毛,那全身的流线型结构,那铁色的长喙,那青色的脚,增之一分则嫌长,减之一分则嫌短,素之一忽则嫌白,黛之一忽则嫌黑。   在清水田里时有一只两只站着钓鱼,整个的田便成了一幅嵌在琉璃框里的画面。田的大小好像是有心人为白鹭设计出的镜匣。   晴天的清晨每每看见它孤独地站立在小树的绝顶,看来像不是安稳,而它却很悠然。这是别的鸟很难表现的一种嗜好。人们说它是在望哨,可它真是在望哨吗?   黄昏的空中偶见白鹭的低飞,更是乡居生活中的一种恩惠。那是清澄的形象化,而且具有了生命了。   或许有人会感着美中的不足,白鹭不会唱歌。但是白鹭的本身不就是一首很优美的歌吗?——不,歌未免太铿锵了。   白鹭实在是一首诗,一首韵在骨子里的散文诗。   一九四二年十月三十一日   石榴   五月过了,太阳增加了它的威力,树木都把各自的伞盖伸张了起来,不想再争妍斗艳的时候,有少数的树木却在这时开起了花来。石榴树便是这多数树木中的最可爱的一种。   石榴有梅树的枝干,有杨柳的叶片,奇崛而不枯瘠,清新而不柔媚,这风度实兼备了梅柳之长,而舍去了梅柳之短。   最可爱的是它的花,那对于炎阳的直射毫不避易的深红色的花。单瓣的已够陆离,双瓣的更为华贵,那可不是夏季的心脏吗?   单那小茄形的骨朵已经就是一种奇迹了。你看它逐渐翻红,逐渐从顶端整裂为四瓣,任你用怎样犀利的劈刀也都劈不出那样的匀称,可是谁用红玛瑙琢成了那样多的花瓶儿,而且还精巧地插上了花?   单瓣的花虽没有双瓣者的豪华,但它却更有一段妙幻的演艺,红玛瑙的花瓶儿由希腊式的安普剌是英文ampulla的音译,即一种尖底胆瓶。变为中国式的金,殷、周时古味盎然的一种青铜器。博古家所命名的各种锈彩,它都是具备着的。   你以为它真是盛酒的金吗?它会笑你呢。秋天来了,它对于自己的戏法好像忍俊不禁地,破口大笑起来,露出一口的皓齿。那样透明光嫩的皓齿你在别的地方还看见过吗?   我本来就喜欢夏天。夏天是整个宇宙向上的一个阶段,在这时使人的身心解脱尽重重的束缚。因而我更喜欢这夏天的心脏。   有朋友从昆明回来,说昆明石榴特别大,子粒特别丰腴,有酸甜两种,酸者味更美。   禁不住唾津的潜溢了。   一九四二年十月三十一日   追怀博多   日本的几座国立大学,以成立的早晚来说,九州帝大算是第三位,但以正式毕业的中国同学的数目来说,九大怕要算是第一位了。   九大在九州岛的博多湾上,气候很暖和,樱花之类比东京、西京要早开一个月。那平如明镜的博多湾,被一条极细长的土股——海中道,与外海相间隔,就像一个大湖。沿岸除去一带福冈市的市廛之外,有莹洁的白砂,青翠的十里松原,风景颇不恶。   这儿是元兵征日本时的古战场。日本沿海每当夏秋之际必有飓风,平时平静如砥的博多湾,届时亦轩然大波,如同鼎沸。元兵适于此时征倭,泊舟博多湾,遂致全师复没。岸头战垒尚有留存之处。   离福冈不远有大宰府,名见中国史乘,即因元兵东征而得名。颇多梅花,乃一游览胜地。   大约就因为有这些好处,所以中国留学生进九大的特别多吧?我自己便是因为有元时战迹而选入九大的。   我本来学的是医科,医科在各科中年限最长,我前后在福冈住了五年。医科虽然毕了业,但终竟跑到文学的道路上来了。所以致此的原因,我的听觉不敏固然是一个,但博多的风光富有诗味,怕是更重要的一个吧。   在学生时代对着博多湾时常发些诗思,我的《女神》和《星空》两个集子,都是在博多湾上写的。在用白话写诗之外,也写过一些文言诗,录一首以志慨。   博多湾水碧琉璃,   银帆片片随风飞。   愿作舟中人,   载酒醉明晖。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六日   孔雀胆归宁注:本篇最初收入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上海大孚出版公司出版的《沸羹集》。一九五七年《沫若文集》第四卷未收,现据一九四七年上海大孚版补入。   我写成《孔雀胆》是前年秋天的事,在陪都连演两次,获得意外的成功,使同情于剧中人物的观众,慷慨地流出了很多的眼泪。去年和今年,在成都、内江、自流井、泸县、乐山、流华溪、五通桥等地演出,听说都收到了同样的成功。这在作者的我,当然是很大的安慰。   这次在昆明的演出,《孔雀胆》要算是回到了娘家了。参预演出的列位兄姐都是我的亲爱的朋友,承他们关爱,使我这个女儿竟有衣锦还乡的机会,我想昆明娘家的人看见了她,恐怕又有更深的感触,会为她流出更多的眼泪的吧。她太可怜了,在风尘之中虽然博得了很多的同情,然而她的身世却是愈显得可怜。   孔雀胆归宁郭沫若散文选集女主人公的阿盖公主,虽然是蒙古的种裔,元朝的王姬,但无宁称她为“昆明的女儿”是更要适当一些的吧。她那滢澈的性情,是昆明的秀丽的山川风物的化身。她那哀婉的歌声不就是昆明的呼息么?多艳丽呀,然而一瞬便飘零了。惨红满地,使苍柏倍加凄清。这不是山茶花吗?这不是阿盖精神么?阿盖,我将给你一个摩登的美名——“昆明的茶花女”。   段功,该是大理石的化身,至少在我自己是存心把他塑成大理石像的。他那端严、公正、无私、勇敢而又娴雅的精神,应该就是云南的精神。他是云南的阿坡罗(太阳神),事实上云南人是把他崇祀着的。我倒希望他成为“中国的阿坡罗”。在陪都,有人说他“太愚忠”了,或许是吧。但他并不是忠于梁王,而是忠于云南的老百姓。对于老百姓尽忠,是愈愚愈值得称赞的。对于老百姓尽忠,哪里还容得有丝毫的打算呢?彻心彻底是一个大理石,打成粉碎还是大理石。像大理石成为了普天下的神像,普天下的庄严华屋,普天下的屏风美饰一样,段功精神,你也成为中国人的精神吧。我这样祷告着。   眼泪是准定要流的,连我写到这儿,都不免眼睛有点作怪了。这次的演出,听说费了很大的琢磨工夫,背境是现地风光,服装有精到的考究。导演章泯兄是诗人,演员诸兄姐都是海内知名的群星,那还有不更加感动人的么?山茶花配上了昆明湖,大理石安置在点苍山,那还有不更加哀艳的么?我倒恨我不能够飞来,和亲爱的观众诸兄姐,一同再洒一次眼泪呀!   但是,我们请把眼泪挥干。我们应该把阿盖精神,段功精神恢复起来,忠于人民,忠于乡国,把横暴的侵略者驱逐出去!现在昆明和大理的后门不是又有虎狼在那里盘踞着的吗?是时候了!警醒我们的不是东寺的钟声,而是响彻全世界的军号。是不是还有车力特穆尔呢?有的。汪精卫和一些准汪精卫的细菌们便是。我们要像杨渊海一样,除掉了它!中国人应该是真正抬起头来的时候了。   一九四四年九月九日在重庆   竹阴读画   傅抱石的名字,近年早为爱好国画、爱好美术的人所知道了的。   我的书房里挂着他的一幅《桐阴读画》,是去年十月十七日,我到金刚坡下他的寓所中去访问的时候,他送给我的。七株大梧桐树参差的挺在一幅长条中,前面—条小溪,溪中有桥,桥上有一扶杖者,向桐阴中的人家走去。家中轩豁,有四人正展观画图。其上仿佛书斋,有童子一人抱画而入。屋后山势壮拔,有瀑布下流。桐树之间,补以绿竹。   图中白地甚少,但只觉一望空阔,气势苍沛。   来访问我的人,看见这幅画都说很好,我相信这不会是对于我的谀辞。但别的朋友,尽管在美术的修养上,比我更能够鉴赏抱石的作品,而我在这幅画上却享有任何人所不能得到的画外的情味。   郭沫若散文选集竹阴读画三十二年十月十七日沫若先生惠临金刚坡下山斋,入蜀后最上光辉也。……   抱石在画上附题了几行以为纪念,这才真是给与了我“最上光辉”。   我这一天日记是这样记着的:十月十七日,星期日。早微雨,未几而霁,终日昙。因睡眠不足,意趣颇郁塞。……   十时顷应抱石之约,往访之,中途遇杜老,邀与同往。抱石寓金刚坡下,乃一农家古屋,四围竹丛稠密,颇饶幽趣。展示所作画多幅,意思渐就豁然。更蒙赠《桐阴读画图》一帧,美意可感。   夫人时慧女士享以丰盛之午餐。食时谈及北伐时在南昌城故事。时慧女士时在中学肄业,曾屡次听余讲演云。   立群偕子女亦被大世兄亲往邀来,直至午后三时,始怡然告别。……   记得过于简单,但当天的情形是还活鲜鲜地刻印在我的脑子里面的。   我自抗战还国以后,在武汉时代特别邀了抱石来参加政治部的工作,得到了他不少的帮助。武汉撤守后,由长沙而衡阳,而桂林,而重庆,抱石一直都是为抗战工作孜孜不息的。回重庆以后,政治部分驻城乡两地,乡部在金刚坡下,因而抱石的寓所也就定在了那儿。后来抱石回到教育界去了,但他依然舍不得金刚坡下的环境,没有迁徙。据我所知,他在中大或艺专任课,来往差不多都是步行的。   我是一向像候鸟一样,来去于城乡两地的人,大抵暑期在乡下的时候多,雾季则多住在城里。在乡时,抱石虽常相过从,但我一直没有到他寓里去访问过,去年的十月十七日是唯一的一次。   我初以为相隔得太远,又加以路径不熟,要找人领路未免有点麻烦;待到走动起来,才晓得并不那么远。在中途遇着杜老,邀他同行;他是识路的,便把领路的公役遣回去了。   杜老抱着一部《淮南子》,正准备去找我,因为我想要查一下《淮南子》里面关于秦始皇筑驰道的一段文字。   我们在田埂上走着,走向一个村落。金刚坡的一带山脉,在右手绵亘着,蜿蜒而下的公路,历历可见。我们是在山麓的余势中走着的。   走不上十分钟光景吧,已经到了村落的南头。这儿我在前是走到过的,但到这一次杜老告诉我,我才知道村落也就叫金刚坡。有溪流一道,水颇湍急,溪畔有一二家面坊,作业有声。溪自村的两侧流绕至村的南端,其上有石桥,名龙凤桥。过桥,再沿溪西南行,不及百步,便有农家一座,为丛竹所拥护,葱茏于右侧。杜老指出道,那便是抱石的寓所了。   相隔得这样近,我真是没有想出。而且我在几天前的重九登高的时候,分明是从这儿经过过的,那真可算是“过门而不入”了。   竹丛甚为稠密,家屋由外面几乎不能看出。走入竹丛后照例有一带广场,是晒稻子的地方,横长而纵狭。屋颇简陋并已朽败。背着金刚坡的山脉,面临着广场,好像是受尽了折磨的一位老人一样。   抱石自屋内笑迎出来了,他那苍白的脸上涨漾着衷心的喜悦。他把我们引进了屋内。就是面临着广场的一进厅堂,为方便起见,用篱壁隔成了三间。中间便是客厅,而兼着过道的使用,实在不免有些逼窄。这固然是抗战时期的生活风味,然而中国艺术家的享受就在和平时期似乎和这也不能够相差得很远。   我们中国人的嗜好颇有点奇怪,画一定要古画才值钱,人一定要死人才贵重。对于活着的艺术家的优待,大约就是促成他穷死,饿死,病死,愁死,这样使得他的人早点更贵重些,使得他的画早点更值钱些的吧?精神胜于物质的啦,可不是!   抱石,我看是一位标准的中国艺术家,他多才多艺,会篆刻,又会书画,长于文事,好饮酒,然而最典型的,却是穷,穷,第三个字还是穷。我认识他已经十几年了,他的艺术虽然已经进步得惊人,而他的生活却丝毫也没有改进。“穷而后工”的话,大约在绘事上也是适用的吧?   抱石把他所有的制作都抱出来给我看了,有的还详细的为我说明。我不是鉴赏的事,只是惊叹的事。的确也是精神胜于物质,那样苍白色的显然是营养不良的抱石,那来这样绝伦的精力呵?几十张的画图在我眼前就像电光一样闪耀,我感觉着那矮小的农家屋似乎就要爆炸。   抱石有两位世兄,一位才满两岁的小姐。大世兄已经十岁了,很秀气,但相当孱弱,听说专爱读书,学校里的先生在担心他过于勤黾了。他也喜欢作画,我打算看他的画,但他本人却不见了。隔了一会他回来了,接着,立群携带着子女也走进来了,我才知道大世兄看见我一个人来寓,他又跑到我家里去把他们接来了的。   时慧夫人做了很多的菜来款待,喝了一些酒,谈了一些往事。我们谈到在日本东京时的情形。我记得有一次在东京中野留学生监督周慧文家里晚餐,酒喝得很多,是抱石亲自把我送到田端驿才分手的。抱石却把年月日都记得很清楚,他说是:“二十三年二月三日,是旧历的大除夕。”   抱石在东京时曾举行过一次展览会,是在银座的松坂屋,开了五天,把东京的名人流辈差不多都动员了。有名的篆刻家河井仙郎,画家横山大观,书家中村不折,帝国美术院院长正木直彦,文士佐藤春夫辈,都到了场,有的买了他的图章,有的买了他的字,有的买了他的画。虽然收入并不怎么可观,但替中国人确实是吐了一口气。   我去看他的个展时是第二天,正遇着横山大观在场,有好些随员簇拥着他,那种飘飘然的傲岸神气,大有王侯的风度。这些地方,日本人的习尚和我们有些不同。横山大观也不过是一位画家而已。他是东京人,自成一派,和西京的巨头竹内栖凤对立,标榜着“国粹”,曾经到过意大利,和墨索里尼拉手。他在日本画坛的地位真是有点煊赫。自然,日本也有的是穷画家,但画家的社会比重要来得高些,一般是称为“画伯”的。   抱石在东京个展上摄了一些照片,其中有几张我题的诗,有一张我自己在看画时的背影。他拿出来给我们看了,十年前的往事活呈到了眼前,颇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趣。   我劝抱石再开一次个展,他说他有这个意思,但能卖出多少却没有一定的把握。是的,这是谁也不敢保险的。不过我倒有胆量向一般有购买力的社会人士推荐;因为毫无问题,在将来抱石的画是会更值钱的。   午饭过后杂谈了一些,李可染和高龙生也来了,可染抱了他一些近作来求抱石品评。抱石又把自己的画拿出来,也让二位鉴赏了。在我告辞的时候,他检出三张画来,要我自己选一张,他决意送我,我有点惶恐起来。别人的宝贵制作,我怎好一个人据为私有呢?我也想到在日本时,抱石也曾经送过我一张,然而那一张是被抛弃在日本的。旧的我都不能保有,新的我又怎能长久享受呢?我不敢要,因而我也就不敢选。然而抱石自己终把这《桐阴读画》选出来,题上了字,给了我。   真是值得纪念的“三十二年十月十七日”!   抱石送我们出了他的家,他指着眼前的金刚坡对我说:“四川的山水四处都是画材,我大胆地把它采入了我的画面,不到四川来,这样雄壮的山脉我是不敢画的”。   ——“今天的事情,你可以画一幅‘竹阴读画’图啦,读画的人不是古装的,而是穿中山装的高龙生、李可染、杜守素、郭沫若,还有夫人和小儿女。”我这样说着。   大家都笑了。大家也送着我们一直走出了竹林外来。   当到分手的时候,抱石指着时慧夫人所抱的二岁的小姐对我们说:“这小女儿最有趣,她左边的脸上有一个很深的笑窝,你只要说她好看,她非常高兴。”   真的,小姑娘一听到父亲这样说,她便自行指着她的笑窝了,真是美,真是可爱得很。   时间很快的便过去了,在十月十七日后不久,我们便进了城;虽然住在被煤烟四袭的破楼房里,但抱石的《桐阴读画》却万分超然的挂在我的壁上。任何人看了都说这幅画很好,但这十月十七日一天的情景,非是身受者是不能从这画中读出来的。因而我感觉着值得夸耀,我每天都接受着“最上光辉”。今屈原   亚子先生的诗,于严整的规律中寓以纵横的才气,海内殆鲜敌手。字,行楷有魏、晋人风味,草书则脱尽町畦。这是独创一格的草书,不仅前无古人,亦恐后无来者。   这种能纵能控、亦狂亦狷的辩证的统一,似乎就是亚子先生的独特而优越的性格。亚子先生在外表上不大拘形迹,而操持却异常谨严。他的正义感,峻峭到了极端,使他有着“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的原子弹式的情操。但他信仰孙中山、马克思、列宁,有明敏的博施济众的思想,把他的强烈的感情控制着了。原子弹式地任其发挥的是他的草书,有所控制不作盲目爆炸的便是他的诗。他的草书或许是他的感情的安全瓣,为了有这一安全瓣,怕也帮助了他在控制上的成功。   画家尹瘦石曾经以亚子先生为模特儿,画过一张屈原像,这是把对象找得太好了。“佩长剑之陆离”者,是屈原,也是亚子。亚子,今之屈原;屈原,古之亚子也。但今屈原与古亚子毕竟有不同的地方,那似乎就在这感情控制的成功与失败上。屈原的字没有方法看见了;而他的诗,尤其是《离骚》、《天问》,确是原子弹式的诗。那样猛烈的感情无法控制,所以他的生命结果也像原子弹一样爆炸了,虽然也炸毁了一些佞臣和萧艾。   今屈原绝对不会那样任情爆炸的,他的原子能有所控制,控制向了生产方面,诗之多而精,可以寿人寿世。他的诗歌如粟菽,而他的志趣是“使有粟菽如水火”。因此,我更希望他的诗歌多多产生,而且更要平易近人,使人民大众能够接受,亦如水,亦如火。有所控制的原子能,能够像水一样普及,像火一样容易到手,那于人民大众是多么大的福利呵。或许有人要担心,成为了洪水或燎原的大火怎么办?如有要担心的那样的人存在,也就是洪水大火有时是必要的证明。   一九四五年十月二十日夜   叶挺将军的诗   那是新四军事变后的第二年(一九四二),希夷被囚在陪都郊外的某一地点。秋冬快要完的时候了,他的夫人由广东携带着一位八岁的女儿扬眉来看他。他们在狱中曾经会过几次面。我在这时却也得到了极可宝贵的一些意外的收获。   十一月十六日,希夷夫人带着扬眉到赖家桥的寓所来访问我们,她把希夷手制的一枚“文虎章”送给我,作为他给我祝寿的礼物。那是由香烟罐的圆纸片制成的,正面正中用钢笔横写着“文虎章”三个字,周围环绕着“寿强萧伯纳,骏逸人中龙”十个字。背面写着“祝沫若兄五十大庆,叶挺”。在这之上,希夷夫人用红丝线来订上了佩绶,还用红墨水来加上了边沿。   这样一个宝贵的礼物,实在是使我怀着深厚的谢意和感激。我感激得噙着了眼泪。   不久我们从乡下搬进了城,又从希夷夫人手里得到希夷给我的一封信,这里面还附有一首诗。   叶挺将军的诗郭沫若散文选集沫若兄:   在囚禁中与内子第二次聚会,彻夜长谈二十四小时,曾说及十五日将往祝郭沫若兄五十大庆,戏以香烟罐内圆纸片制一“文虎章”,上写“寿强萧伯纳,骏逸人中龙”两句以祝。别后自思,不如改为下二句为佳:   寿比萧伯纳   功追高尔基   叶挺卅一,十一,十四,   在渝郊红炉厂囚室中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   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   一个声音高叫着:   ——爬出来呵,给尔自由!   我渴望着自由,但也深知道   人的躯体那能由狗的洞子爬出!   我只能期待着,那一天   地下的火冲腾   把这活棺材和我一齐烧掉,   我应该在烈火和热血中   得到永生。   六面碰壁居士卅一,十一,廿一   这里燃烧着无限的愤激,但也辐射着明彻的光辉,要这才是真正的诗。假使有青年朋友要学写诗的话,我希望他就从这样的诗里学。我敬仰希夷,事实上他就是我的一位精神上的老师。他有峻烈的正义感,使他对于横逆永不屈服;而同时又有透辟的人生观,使他自己超越在一切的苦难之上,五年的囚禁生活;假使没有这样的精神是不能够忍耐的。假使没有这样的精神,一个人不被软化,成为性格破产者,也要被瘫化,成为精神病患者。然而希夷征服了这一切,现在果真是“地下的火冲腾,把活棺材烧掉”,而他“在烈火和热血中得到永生”了。   他的诗是用生命和血写成的,他的诗就是他自己。   一九四六年三月四日,希夷在五年囚禁之后恢复自由,晚上在中共代表团看了他回来,又在电火光中反复读着他这首诗。梅园新村之行   梅园新村也在国府路上,我现在要到那儿去访问。   从美术陈列馆走出,折往东走,走不好远便要从国民政府门前经过。国府也是坐北向南的,从门口望进去,相当深远,但比起别的机关来,倒反而觉得没有那么宫殿式的外表。门前也有一对石狮子,形体太小,并不威武。虽然有点近代化的写实味,也并不敢恭维为艺术品。能够没有,应该不会是一种缺陷。   从国府门前经过,再往东走,要踱过一段铁路。铁路就在国府的墙下,起初觉得似乎有损宁静,但从另一方面想了一下,真的能够这样更和市井生活接近,似乎也好。   再横过铁路和一条横街之后,走不好远,同在左侧的街道上有一条侧巷,那便是梅园新村的所在处了。   梅园新村的名字很好听,大有诗的意味。然而实地的情形却和名称完全两样。不仅没有梅花的园子,也不自成村落。这是和《百家姓》一样的散文中的散文。街道是崎梅园新村之行岖不平,听说特种任务的机关林立,仿佛在空气里面四处都闪耀着狼犬那样的眼睛,眼睛,眼睛。   三十号的周公馆,应该是这儿的一座绿洲了。   小巧玲珑的一座公馆。庭园有些日本风味,听说本是日本人住过的地方。园里在动土木,在右手一边堆积了些砖木器材,几位木匠师傅在加紧动工。看这情形,周公似乎有久居之意,而且似乎有这样的存心——在这个小天地里面,对于周围的眼睛,示以和平建设的轨范。   的确,我进南京城的第一个感觉,便是南京城还是一篇粗杂的草稿。别的什么扬子江水闸,钱塘江水闸,那些庞大得惊人的计划暂且不忙说,单为重观瞻起见,这座首都的建设似乎是刻不容缓了。然而专爱讲体统的先生们却把所有的兴趣集中在内战的赌博上,而让这篇粗杂的草稿老是不成体统。   郭沫若散文选集客厅也很小巧,没有什么装饰。除掉好些梭发之外,正中一个小圆桌,陈着一盆雨花台的文石。这文石的宁静、明朗、坚实、无我,似乎也就象征着主人的精神。西侧的壁炉两旁,北面与食厅相隔的左右腰壁上,都有书架式的壁橱,在前应该是有书籍或小摆设陈列的,现在是空着。有绛色的帷幕掩蔽着食厅。   仅仅两个月不见,周公比在重庆时瘦多了。大约因为过于忙碌,没有理发的闲暇吧,稍嫌过长的头发愈见显得他的脸色苍白。他的境遇是最难处的,责任那么重大,事务那么繁剧,环境又那么拂逆。许多事情明明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但却丝毫也不敢放松,不能放松,不肯放松。他的工作差不多经常要搞个通夜,只有清早一段时间供他睡眠,有时竟至有终日不睡的时候。他曾经叹息过,他的生命有三分之一是在“无益的谈判”里继续不断地消耗了。谈判也不一定真是“无益”,他所参预的谈判每每是关系着民族的生死存亡,只是和他所花费的精力比较起来,成就究竟是显得那么微末。这是一个深刻的民族的悲哀,这样一位才干出类的人才,却没有更积极性的建设工作给他做。   但是,轩昂的眉宇,炯炯的眼光,清朗的谈吐,依然是那样的有神。对于任何的艰难困苦都不会避易的精神,放射着令人镇定、也令人乐观的毅力。我在心坎里,深深地为人民,祝祷他的健康。   我自己的肠胃有点失调,周公也不大舒服,中饭时被留着同他吃了一餐面食。食后他又匆匆忙忙地外出,去参加什么会议去了。   借了办事处的一辆吉普车,我们先去拜访了莫德惠和青年党的代表们。恰巧,两处都不在家,我们便回到了中央饭店。   等于打死了林肯和罗斯福   李公朴死了,闻一多死了。一多的长公子闻立鹤和他的父亲同时遇难,左右两肺各中一弹,大腿被打断一只,已经不能言语,虽然还未接到最后的恶耗,但断然是凶多吉少的。   今天的情形很明白,这是民主与反民主的斗争。凡是要求民主、要求做人的起码条件的人,都不免要遭受这比霍乱还要恶毒的反民主瘟疫的侵袭。   公朴和一多都是受了美国式教育的自由主义者。公朴是文化批评家,是平民教育家;一多是诗人,是学者,是有数的名教授,然而他们为了为人民争取民主竟不免遭受了这样的惨死。   尤其是闻立鹤,听说是才进大学的一位十八岁的青年,这在国法上是还未成年的人。他显然要为了要护卫他的父亲,却亲眼看见父亲被暗杀,而自己在死亡线上倒下了。   反民主施瘟使者们的幌子,今天是自行揭穿了。他们说:他们在反苏反共,但事实上他们是反民主反人民。更明显的是,他们才是真正的“反美”派。他们用美械来打死李公朴和闻一多,那等于是打死了林肯和罗斯福。   公朴和一多为人民大众而牺牲,人民是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的;他们会永远活在人民的心头,永远领导着争取自由民主的战斗,永远不会死。   我们今天对于公朴和一多的遗族,负了很重大的责任。公朴和一多都是十分清贫的文化人。尤其一多,他的子女多,除垂危的闻立鹤之外,还有两男两女,而他的夫人是患着心脏病的。一多生前,除可怜的一点教授薪金之外,是靠着治印或写字来维持家计的。这些事实,我们希望不要忽略,一定得周密地想一个妥善的办法来,才能对得住二位人民烈士。   等于打死了林肯和罗斯福好些朋友们都在说:这样下去会人人自危了。实情是如此,但自危也没有用处。像闻立鹤那样的孝子都要杀,你有什么办法?“何处桃源可避秦”?今天真是到了这样的实际。化悲愤为力量,把恐怖还给施行恐怖政策者。学习李公朴和闻一多,学习闻立鹤,为了人民,扑灭反民主的法西斯瘟疫!   一九四六年七月十七日   鲁迅和我们同在   鲁迅离开我们整整十年了。在这十年当中世界起了很大的变化,我们中国也起了很大的变化。鲁迅所诅咒的法西斯蒂,遭受了很大的打击,鲁迅所颂扬的人民的力量赢得了辉煌的胜利。我们中国经过了八年的抗战,终竟把日本帝国主义赶走了。当然这胜利在我们有一大部分是侥幸得来,但我们敢于说:凡是崇敬鲁迅的人是以不屈不挠的精神,尽了至善的努力来赢得的。   毛泽东主席说过:“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这是最有斤两的话。鲁迅的方向是什么呢?就是为人民服务的方向,对于反人民的恶势力死不妥协的方向。   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我今天有资格能够站在鲁迅的面前来向着大家说话,也就是因为我遵照了鲁迅所指示给我的正确方向。一九二七年大革命遭了挫折,我逃亡到日本一直呆了十年。在“七七”事变发生之后,我终于单身地跑回中国来了。是什么人把我呼唤回来的呢?我要坦白地说是我们的鲁迅先生。   郭沫若散文选集鲁迅和我们同在这在我是有诗为证的。   芦沟桥事变发生后的七月二十五日,我乘着一只外国的商船离开日本,快到上海的时候,我在船上曾经做过一首旧诗,我相信在座的各位或许还有人记得的吧,我自己是还记得的,我现在想向各位朗诵它一遍。   又当投笔请缨时,别妇抛雏断藕丝。   去国十年余泪血,登舟三宿见旌旗。   欣将残骨埋诸夏,哭吐精诚赋此诗。   四万万人齐蹈厉,同心同德一戎衣。   我在当时的确是把我全部的赤诚倾泻了出来,我是流着眼泪把诗吐出的;虽然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但它在我的生命史上的确是一个里程碑。但这诗所用的韵是什么人的韵呢?就是鲁迅的一首旧诗的原韵。这的的确确是可以证明我在回国的当时是有鲁迅的精神把我笼罩着的。假如没有鲁迅这座精神上的灯塔,假使鲁迅不曾给过我一些鞭挞,我可能永远在日本陷没下去,说不定我今天是会在南京和周作人作伴的吧?   这十年当中,鲁迅的肉体虽然离开了我们,但他的精神是始终领导着我们的。他那种实事求是地为人民服务的精神,他那种坚忍不拔地向一切反人民的恶势力顽强作战的精神,始终领导着我们,我们追随着他的时候便可以保证我们的进步,我们违背了他的时候便一定证明我们的堕落。   周作人是堕落了,因为他违背了他。闻一多是进步了,因为他追随了他。闻一多说过:“鲁迅是对的,我们从前是错了。”这是把生命拿来做了抵押品的严烈的自我批判,像闻一多正是鲁迅精神的最优秀的继承者。鲁迅精神在这十年间所发生的领导作用,闻一多就是最明显的一个指标。   我现在真切地感觉着,我们今天每一个人都应该加倍的警惕,我们到底还是做闻一多,还是做周作人,只在我们的一念之差。周作人固然还活着,但他是活着的吗?闻一多固然是死了,但他是死了的吗?在这对于我们是永远的生和死的关头,就要凭着自己的一念的转移,看我们究竟朝着什么方向走!假使我们实事求是地勤勤恳恳地为人民服务,我们坚忍不拔地死不妥协地向一切反人民的恶势力顽强战斗到底,那便是鲁迅的信徒,我们便可以走向永生。假使我们是反其道而行,那便是鲁迅的敌人,我们便走向万劫不复的死路。   我们中国的近代史差不多是以十年为一周期的。内战了十年,外战了十年,今后的十年工夫可能是在内外交迫之下的坚苦建设的局面。但我们不应该悲观,无宁是应该加倍的振作起精神来应付我们当前的任务,来缩短人民的痛苦。   因此我们更应该加倍的认识鲁迅,加倍的体验鲁迅精神。“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要有甘心做牛的精神,然后才有“横眉冷对”的胆量。   把我们的一切浮躁、苦闷、侥幸、彷徨的情趣镇定下去,我们要定着心,老老实实地来做水牛或黄牛的工作。虔诚地替老百姓耕田,拉车,出牛奶,服务到死还要把自己的皮、肉、骨头、角、蹄子、心肝五脏都奉献出来,一点也没有保留。   这种做牛的态度也就是鲁迅精神的绝好的象征。我们今天一个人应该要变成两条牛,然后才能够完成我们的使命。   或许会有朋友会说,光是做牛,抵得什么事?老虎当前一下把你吃光了。不过我们不要忘记,老虎是只能够吃孤单的一条牛,而没有胆量干犯一群牛的。就是单独的一条母牛,为了要从虎口中救出它的小牛儿,它终竟把老虎撞死了的故事,各位想来是知道的吧?我们不要把牛的力量轻视了,假如我们为老百姓服务的精神,真是把他当成自己的“孺子”一样,真是像一条母牛为它自己养的小牛儿诚心诚意地甘愿牺牲的那样,我们自然会有力量把那横暴的老虎撞死!   前途尽管有怎样的艰难,人民终竟是要翻身的!民主必然是要实现的!法西斯蒂必然是要垮台的!——这是历史必然的法则!   我们要七十二行,行行出鲁迅!   鲁迅精神永远和我们同在!   一九四六年十月十八日“十载一来复”   事情的确是有偶然的凑巧。   这一次我于十一月十四日离开上海,在动身的前一天写了几首诗,其中有一首是:   十载一来复,于今又毁家。   毁家何为者?为建新中华。   因为距一九三七年芦沟桥事变后我从日本逃回来,刚刚十年了。   到了香港之后偶然想起,十年前在这儿的六国饭店曾经做过一首诗,起句也正是“十载一来复”。   十载一来复,香港意旧游。   兴亡增感慨,有责在肩头。   这诗我是完全忘记了,这次不来香港,恐怕是永远记不起来的。   我算是三次来过香港,恰巧是十年来一次;第一次是一九二七,第二次是一九三七,这一次是一九四七。   第一次是参加了南昌的八一革命,在汕头失败,由神泉乘帆船漂流而来。   第二次是上海成了孤岛之后,从日寇的重围中脱出。   这一次呢,我也同样地获得了再生之感。   偶然的巧合积上了三次了。量的垒积要起质变,偶然要成为必然。   再隔十年我必然要回来香港。   因为那时候的中国已经是人民的中国,而我这个中国的人民当然有绝对的旅行的自由了。   (《野草文丛》第八集《春日》)   四月八日   四月八日——这是悲痛的一个日子。   两年前的今天,一下子便把好多革命的领导者丧失了。王若飞,秦博古,叶挺,邓发,谁不知道都是一将当千的智勇双全的人民服务员,老辈的黄齐老,幼年的叶扬眉,也都是我们中国人民的光辉,然而一下子,这十一个人都粉身碎骨了。   他们是为了政协决议中关于宪草一部份的问题,飞回延安请示的。飞机在秦晋之交的黑茶山,因大雾误触山头而误事。就这样给予了中国革命以无可补偿的损失。   我们会说:这是由于偶然的灾难吗?   不,这完全是出于中美反动派联合摆布出的一个魔阵!   政治协商会议的那一幕,像昙花一现那样,炫惑了很多的人,至今都还有人在迷恋而为之惋惜的。然而那一幕,整个是一套大骗局,由以后的时局发展直到今天,我们也应该明了了。那是美帝国主义特地派来了一位头等大骗子,在我们眼前耍了一场大花枪,而在暗地里替中国反动派布置了内战阵势。好多好心肠的中国人是被他骗着了。我们就是在这骗局中,把我们的一群卓越的领导者,四八烈士,丧失了的,我们能够说这是偶然吗?   四月八日那吗,是不是那些革命领袖们也同样受了骗呢?   不,我在这儿更敢于说出一千万个“不”!   四八烈士中的一位王若飞兄,就时常这样告诉我:   “假的,假的,但我们要把它弄假成真!”   我们请从这句话中,看取四八烈士和其他革命领袖们的“知其不可为而为”的精神吧!   郭沫若散文选集美帝诚然是我们的死敌,然而我们自己也应该反省一下了。美帝会骗人,而我们也实在太会受骗。就因为我们的太会受骗,所以逼得我们的领导者们不得不顺应舆情,每每冒着更大的危险去走迂回曲折的路。因此,不知道遭了多少次的损失。四八烈士的牺牲是其中最显著的一例罢了。   美帝的骗还在继续,而我们的容易受骗也还在继续呢。最近眼前的事——一个卖“原子笔”走江湖的小骗子雷诺,不是都把我们中国的一些“大科学家们”骗得啼笑皆非吗?   是应该痛悔的时候了!我们在四月八日这一天,应该重新宣誓:我们要肃清我们自己的容易受骗,图拣便宜的劣根性,要拿出粉身碎骨的精神来和中美反动派不共戴天!   (《华商报》1948年4月8日)   涂家埠   一   一九二七年“八一”革命后的第三天,那是阴郁的一天,清早,我同一氓两人从庐山下来。我们是忙里偷闲,在分外冷落的庐山上只呆了一夜。   在大暑天,正好避暑的时候,避暑胜地的庐山偏会冷落,说不定会有人奇怪吧。但假如明白了当时的局势,那就一点也不会奇怪了。   那时是大革命的分化期。蒋介石已经背叛了革命,在南京勾结帝国主义和国内的封建残余,和武汉的所谓赤色政府对立。但那“赤色政府”究竟赤到了怎样程度呢?五六月中在河南和张作霖作战,虽然打赢了,然而牺牲很大,而迎接出来的西北军却主张和南京妥协。就这样,内面潜伏着的反动势力便抬起头来,逼得投机分子们汪精卫和孙科之流逐渐右倾,解除了中国总工会的武装,并解散了总工会和农民协会,而结果连政府本身也不能不逃难了。   郭沫若散文选集武汉政府所依赖的唯一武力,是张发奎所领率的第四方面军,这里包含着原有的第四军和第十一军,还有贺龙的两师人和叶挺的两师人,军容是相当盛大的。本来坚守着武汉,和唐生智、何健等所代表的反动势力作一坚强斗争,也未尝不是办法。但由于长江下游的封锁,汪精卫等的自私与无能,而更加上张发奎的想保全实力,终于全面退让,所有的政府要人和军队,都移到南浔铁路沿线来了。   涂家埠所假借的名义倒是很堂皇的,东下讨伐南京蒋介石。但在实际上,政府要人在和南京方面勾结,企图宁、汉合作;军事方面的人,特别以“保护阿斗”自居的张发奎,则是心存观望。他之占据着南浔铁路沿线,连他自己都很直率地对我说过,是“进可以谈,退可以走”。——还要向什么地方退走呢?退回广东去,由北伐而南旋了。   革命的形势是这样,真正的革命核心也就采取了新的动向,突破那些已腐或将腐的果皮果核,而迸发出新的根苗来。那就是在八月一号在南昌所揭幕的八一革命的意义。参加了那次革命的主力是贺龙、叶挺的四师人,另外还有后来走了岔路的第十一军的旧部。这样一来,把张发奎的部属几乎抽成了一个真空。   避暑胜地的庐山要遭冷落,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二   我那时是第四方面军的“党代表”,照例是兼摄着政治部主任的。我们跟着军队也到了九江。驻扎在一座已经放了暑假的教会学校里面。   我同张发奎通了电话,他要我立刻到他的指挥部去商量善后的办法。我去了,那是在一间两面临着庭园的楼房,陈设相当零乱,除张发奎之外,还有两位新任军长黄琪翔和朱晖日也在座。他们也才接到八一革命的消息没有好一会,面容都很颓丧而又兴奋。   张发奎和我商量的就是解决政治部的事情。他主张解散,我也同意了。这是一种革命的逻辑,在当时一般认为:凡是干政治工作的都是共产党。八一革命是共产党发动的,所有的政工人员自然也应该共同进退了。   四方面军政治部虽然成立不久,但它是跟着我一道从总政治部分化出来的,它却集中了人力物力的精华,单是骡马我们就有四五十匹。这在二十年前,不要说一个政治部,就是一个师部或军部都还没有这样的豪华。那些东西,我们既然拿不走,也就乐得慷慨,全部移交了。但是我们的结论是:人员一律以礼遣散,不作留难。   三   张发奎和我,本来是有些相当的友谊的。北伐期中,我们共同过甘苦,尤其是在河南作战的时候,我以总政治部副主任的资格曾经上前线去慰劳,在新郑我们作过一番深切的谈话。我认为我们那时进河南作战是错误了,应该趁着南京的勾结还未成功之前,先讨蒋而后讨张。他那时很尊重我的意见,说我们是志同道合。故在回武汉之后,他升为第四方面军的前敌总指挥,也就邀请我做他的“党代表”。但一从我做了他的“党代表”之后,便由“志同道合”一变而为“貌合神离”。你要向他提供些意见,他一句口头禅,便是“书生之见,纸上谈兵”。于是我们的交情便进了一境,由“貌合神离”再变而为“分道扬镳”了。   当我们在同意之下,决议解散政工组织之后,他却关心到我个人的进退上来。他问我打算怎么样,我回答他打算到南昌去。他却希望我能够跟着他走。他说,他个人打算乘日本船偷偷到上海,再由上海到日本去,部队交给黄琪翔和朱晖日带回广东,希望我能够帮他的忙。他自然是看上了我是日本留学生,懂日本话,够做他的私人秘书,但我谢绝了。   不过在这儿我倒也应该感谢他,我虽然坚持要到南昌去,他也没有阻拦我,而且还帮了我一点小忙。   他说,“要到南昌去,至迟今晚上就要动身。我们回头就要下戒严令,今晚上的口令和特别口令可以照发,明天就不能保险了。”   还有,也是他说的,要到南昌去,最希望为他传达一点意见:   “第一,我希望他们尽速退出南昌,因为我的部队也要到南昌去,免致发生冲突。   “第二,我听说他们要回广东,我希望他们走东江,不要走赣南,因为我的部队要走赣南回广东,免致发生冲突。   “第三,河水不犯井水,我们彼此不相干犯,我希望革命委员会以后不要再用我张发奎的名义,做傀儡我不来。   “第四,我对政工人员一律以礼遣散,希望他们不要伤负了我的人。”   这些话我请他笔记下来,他很勉强地用铅笔来在随便一张纸头上写出了,但不肯签名。不过,尽管不签名,尽管用铅笔,这总算是他自己的亲笔文件了。   四   就和毁坏一个器皿是很容易的一样,解散一个组织当然也是很容易的。没有费上半天工夫,整个方面军政治部和留在九江的一切政工人员都一律遣散了。但只剩下四个人决定在当晚一同赶到南昌去。   这四个人是谁呢?便是李一氓、阳翰笙、梅龚彬和我。一氓是方面军政治部主任秘书,翰笙和龚彬是属于四军和十一军的军政治部的,职分我记不清楚了。我们是在下午六点钟的时候聚齐。此外还带了两位勤务兵:一位是一氓的小勤务兵,另一位是我的大勤务兵。这两位勤务兵的姓名,我也记不清楚了。   戒严令是很严厉的,六点过后街上已经很少行人,车辆不用说更不能通行了。街头隔不几十步便有哨兵站岗,枪头戴上刺刀,如临大敌。我们依然是穿着军服的,在天光还不十分暗淡的时候,当然可以通行无阻。   那天是特别阴晦的一天,等我们快要走到火车站的时候,天色已经朦胧下来了。于是“口令!”……“特别口令!”的叫唱,把那严肃的气象弄得更加严肃。   在车站附近的一条侧街上,替我扛着一口小皮箱和一卷被条的我的大勤务兵,突然把担子放下,当街向着我跪了下来,流着眼泪,向我叩头。   我们都吃了一惊,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哭着把意思说出了:“请饶恕我吧,我家里还有一位八十岁的老母亲!”   这位勤务兵是湖北人,他是从武汉跟着我来的,看起来很雄壮,没有想出才这样胆小。他自然以为我们是上杀场,要他的命了。真是糟糕,他早又不说!但也只怪我们以貌取人,在事前没有经过一道甄别。   这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请他回去,我便把被卷也送了他,把小皮箱接过手来自己提。   五   车站上的人是很值得感谢的,尤其是铁路工友。   火车的交通已经停止了,据说在涂家埠以南有一道铁桥被炸断了,火车头留在九江的也只有两个,其它的都在南昌被扣留了。要去,就只好乘手摇车,但保不定能够到达。   车站上的人叫我们不要去,认为很危险。他们又说,外边还有这样的风声,说不定南昌那边还要打过来。   但我们坚决要去,请他们准备手摇车。他们答应了。北伐期中,铁路工友是有很好的组织的,他们知道了我们的来历,尤其自告奋勇,愿意把我们送到南昌去。   手摇车是一种正方形的木板车,下面四个滚子放在铁轨上,上面横置着一把固定的有靠背的长椅,可以并坐三两个人。摇车的人站在椅背后,摇着两边的发动机,车子便自然滚动起来。   我们连人带行李占了两架手摇车,我和一氓和他的小勤务兵占一架,翰笙和龚彬占一架,每架两位工友替我们摇,摇起来的速度,似乎和火车的速度相差得并不怎么大。   是漆黑的夜,没有月,也没有星。除掉到了车站,站上的电灯显得分外辉煌之外,沿途只于黑影森严中偶尔露出一些农家的灯火而已。那是情意深厚的灯火,好像是亲人的眼睛。沿途都有哨兵站岗,走不好远便有“口令!”“特别口令!”的呐喊,在这之中还可以听出扳机柄的声音。   工友们很卖力。他们是轮流换班的,摇得二三十分钟光景便要换班一次。那样的时候并不一定是在车站上,车上的人把车停着,只要向暗中一呼唤,便有回应的声音,接着便有人提起灯来换班。一听了我们的来历,新来的人又勇气百倍地接着把我们摇向前去。我们在路上换了好几班。在夜深应该睡觉的时候,要工友们起来作分外的服务,但却不曾听见他们出过一次怨言。真是值得感谢的事啊!我们是南面而坐的,真好像是南面王一样!   我们不断地劈进柔和的夜空中,劈出浩荡的长风来,感受着万斛的凉味。   六   到了德安车站,已经是半夜过后将近一点钟的时候了。   月台上,横七竖八地堆积着一些货物的包箱,有一排人光景在那儿守卫。   虽然叫了口令,把口令也应对上来了,但士兵们一定要我们停车,不准我们过去。   一位短小精干的人来了。一眼看去便知道他是广东人,哨兵向他敬礼,称呼他是排长。   我对他说:“我是党代表,受了总指挥的嘱托,有重要的使命要赶到南昌去。”   那人用多少已经官话化了的广东话,铁面无情地回答说:“唔得!就系总指挥自己来,也唔得过!一定要有营长命令先至得!”   “营长是不是在车站上?”   “唔在,在德安城里!”   “今晚好不好去通知他?”   “唔得!听晨我同呢一道见渠去。”   真不愧是“铁军”的少校,斩钉切铁地说了这几句话,他又各自回车站里去了。   士兵里面也有些是四川口音的,其中有一位带着同情安慰的意思说,这德安是最后一道防线啦,不是轻易可以通过的。前面十里路光景,还有一个尖兵站,这儿就算通过了,那儿你也通不过。   “你们的营长姓什么?”   “姓张,张总指挥的张。”   糟糕!这一张比那一张更难说话,我开始有点疑心了。我疑心的是张发奎在玩花头,当面做人情,背地里摆这一关来让我们不能过。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过不了的,的确就是张总指挥自己来也怕过不了。我们便决计在车站上过夜了。   摇车的工友们是有朋友的,他们要我们跟着他们去找一个宿处,我们谢却了。四个人加上一个小勤务兵,就坐在那手摇车上,睡了一个半夜。   七   德安城离车站还有五六里路光景,那是在铁路东面。第二天清早,在八点钟左右,我们算得到那位广东排长的许可,让小勤务兵在站上看守行李,我们四个人进城去见营长。他自己并没有陪伴我们,而是派了两位士兵荷着枪,上着刺刀,把我们送去的。我相信,他一定和营长通过电话,而得到营长的许可,叫他那样做的。照官制,党代表和总指挥是平行的,而且有监军的任务,一个营长就劳他的尊驾,亲自到车站上来迎接迎接,论理也还应该。不过在这样内部起分化时的党代表,事实就等于“共产党的代表”,派两位武装的兵士来护送,倒是最合格了。   这一天是晴天,迎着清早的太阳,在一片甘薯中向德安城走去。   营部驻扎在一个中学校里面,我们被卫兵引进了一间课堂,那便是营长的办公室兼寝室了。在黑板下陈着一张行军床,床上便睡着那位营长。他受了通报,看见我们进了课堂,便很想撑起身来。一眼看去,他是在害病。我劝他不要客气,但他仍然抬着半身,指挥我们在附近的课椅上坐。   营长也是广东人,说他在发疟疾;看那样子的确也很狼狈,脸庞是瘦削而灰黑的。   我估计他一定认得我,但我却不认识他。   我把来意告诉了,并把张发奎的亲笔文件拿出来给他看。我告诉他:“这是机密要事,故尔只能用铅笔写,也不好署名。但总指挥的亲笔,你总是认得的。”   营长没有多么留难,只是说要到南昌,恐怕也很困难吧,有几处铁路听说炸断了,不通火车。但他立即命令在那课室里的一位下属,写了一张路条,写明“有某某官长四名,勤务一名,准予通行”字样。我们便算得到了通过最后一道难关的把握了。   营长也很关切着当前的情势,他说:“我们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人要打自己人?”   我因为不明白他的思想底细,没有多说话。我只是说:“一定打不起来的,请放心。南昌的革命委员会里面,不是还有张总指挥的名字吗?他们只是反对蒋介石和汪精卫,并不反对总指挥。大家都希望赶快回广东,说不定我们可以在广东再见。”   就这样,我们便告辞了出来,循着原路走回车站。这次的心境特别轻松,我自己都在佩服我自己的机敏。幸好当张发奎和我谈话时,我要求他写出了他的意见,不然不是要很费周折,而且说不定还要遭意外的危险吗?   八   回到车站,立即又坐上手摇车出发。   在前面十里路左右,的确有一队尖兵在那儿守卫,有一班人的光景。   见了营长的路条,毫无留难地便让我们通过了。   真是愉快呀!过了这一线就是我们的自己的天下了!太阳照得特别的光明,南风吹得特别的馥郁,田园青翠得特别媚妩。两条铁轨发着银白色的光,就像专门为我们铺设出来的那样,坦坦荡荡地丝毫也没有阻挡,要把我们运往革命的乐土。   工友们也摇得特别起劲,不断地只看到两边的林木往后飞。眼前的大地真是活着的,一切都在笑,都在跑,都在长风中发着浩歌。我们有时也让工友们坐在椅上,自己去摇它们。都是自己人,在车上是无话不谈,毫无顾忌了。   我同一氓坐的车子是跑在前头的,不知道是车轮的活泼,还是人力加紧的原故,我们跑得特别快。翰笙和龚彬坐的那一架,有时他们一齐起来帮助摇,但也摇不过我们,总是落在后面很远很远的,要相差十几二十分钟的光景。   “这样的手摇车,坐着实在是再舒服利落也没有。我这回要算是坐第二次了。前一次是往河南慰劳前线将士的时候,由信阳坐往新郑。那时是六月初,枣子树正在开花,河南平原很多枣树林,车子在枣树林中摇过,一望无涯的枣花,漾成一片香海。那是使我终身难忘的一种印象。”   这个回忆自然会被唤醒起来,活鲜鲜地。在我们的车快要到涂家埠的时候,我向一氓说着,而于十分快意之中却表示了一星星的不满足:“江西境内的风物,太平淡无奇了。这儿和长江沿岸所见到的别无二致,希望能有一项有特征的东西,足以使我们这一次的旅行,增加点色彩。”   说也奇怪,大抵人在走顺路的时候,希望总是容易得到满足的。   就在我们达到涂家埠车站那一段期间,同样使我终身难忘的另一种印象,出现到我们的眼前来了。   九   涂家埠是—个大车站,位居南昌与九江之中。这在军事上是一个冲要的地方。周围有水回环着,因而在南北两段的铁路上都有铁桥。当北伐军在江西境内和孙传芳作战的时候,孙传芳便屯驻重兵于此,借铁路的联络,以策应南昌与九江两端。攻破涂家埠是很费了点力量的。   我们到达了涂家埠,倒也并不是将近一年前的战绩惊悚了我们。认真说,那样的战绩,在车站上是丝毫也看不出来了。但在那车站上确实有一样东西惊悚了我们,至少是我自己。我们在车站上,看着一列火车停在那儿,有三个车厢都挤满了兵。还有好些服装不整的兵,拥挤在月台上。火车头向着九江的一边,升着火,正冒着烟。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惊讶了,“已经可以通车了吗?”   我们的手摇车本来还没有到换班的地点,但我要他们停下了。我到车站上去找站长。站长就在那月台上,我问他那火车是怎样的情形,他说,他也不清楚,是从牛行开来的,他们逼着加煤加水,要开往九江去。   “不是说有铁桥炸断了吗?”   “看情形大概是没有炸断吧,不然火车怎么能够开来呢?”   情形算弄明白了。我在心里这样想:这列火车是不好让它开往九江的。假如开往九江,那不是替那边增加了一个火车头和三个车厢吗?而且证明铁桥并没有断,不是又可以立刻通车运兵了吗?   因此,我便向站长说,要他不要让这列火车开出。   月台上的散兵看见我在和站长交涉,有的便簇拥上来。都是些没有符号的徒手兵,显然是在南昌被缴了械的程潜和朱培德的部队了。他们看见我穿的是军服,起初摸不准确我是那一边的人。有的喊我是“官长”,问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湖南人的口音。我没有十分理会他们。   我走进站长室里去打电话。天气很热,我把皮带和上衣解了,脱在室内的一张床上。我是在裤带上佩着一枝布隆宁手枪的。我打电话给牛行车站,要他们转南昌的贺龙和叶挺,报告他们我到了涂家埠;并希望他们注意铁路的交通,要断绝就应该严密。   当我在打电话的时候,一些散兵便拥在窗外听,他们自然看准确了我的身份,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电话不容易打通,我又走出站长室,想找一氓来再打。待我走出月台的时候,那些散兵便簇拥上来了,立即把我包围着。我顿时感觉着情形的严重。我的手枪是上了子弹的,但不是拔出来自卫的事,而是护卫着手枪不要被人拔去的事了。我把两只手紧紧抓着手枪,约略二十名的散兵便来抓着我。有的在喊打,有的不做声地只是出手出脚,有的争着抢我的手枪,有的争着抢我的手表。眼镜被打掉了,自来水笔被抢去了,手表被扭去了,我仍然死命地保护着手枪。从月台被打下轨道,当我倾斜着还没有倒上轨道的时候,一个家伙从附近顺手捡了一个大石头向我当胸打来,但幸好只是一个大炭渣。   十   大家的目标都在争取我的手枪,我又被暴徒们从轨道拉上了月台。二十几个人扭着一团,我被打倒在月台上了。结果,皮带终竟被扭断了,手枪被一个人抢了去。他举起来,楞着仰睡在地上的我。就在这一瞬间,我自己的脑筋真是清凉透了。那真是形容不出的一种透彻的清凉。   种种的回忆在那一瞬时辐凑了起来。   一年半前由广东出发的时候,霍乱症正在流行,在爬南岭的途中,看着看着一些子和士兵,便倒在路旁死去,然而我没有死。   去年八月三十号打到武昌城下,跟着士兵一道去冲锋,纪德甫是阵亡在宾阳门外的,然而我没有死。   蒋介石已经叛变了,并且下了我的通缉令,我还公然到过南京,并和军部的人员同坐一部火车由苏州到上海。那时我也没有遭逮捕,也没有死。   由上海回到武汉的时候,坐着一只英国船,船到南京城下,正遇着孙传芳反攻,两军隔江炮轰,船只好停在江心五天。那时我也没有死。……   然而,没想出才要死在今天,死在这涂家埠,死在这些被缴了械的乱兵手里呀!……   清凉的意识在替自己不值,然而很奇怪,那枝手枪却没有送了我的命,而是救了我的命。   当那个把我手枪抢去的人高举手来的时候,一群殴打我的人却把我丢开,大家跑回头去争抢那枝手枪去了!   这样一个好机会还能失掉吗?我的生命便乘机脱逃,一直穿过车站,走向后面的一排工友房下。那里有齐胸高的一排方格窗,都是开着。我便在一个窗口上,用两手一按,跳进房里去了。房里沿壁都放着床,在靠北的一张床上,一位中年妇人,正抱着一个乳儿在午睡。她被惊醒了,我把来历告诉了她,请她不要声张。   不一刻,外边的哨子响了,有火车开动的声音。我知道是那站长被迫着把火车开出了。但到了这时,我也无法挽回,等调匀了气,我又慢慢从工人房走出。   奇怪,刚才那么高的窗,一按便可以跳过的,现在却是移步都感觉艰难了。虽然还在兴奋当中,但周身都已感觉着有点微痛。   十一   一场险恶的风波过了,在月台上又看见了一氓,翰笙和龚彬。一氓也挨了打,他是被一部份人追进一间待车室里面,躲在一只角落里,虽然受了脚蹴,但还没有什么严重的伤痕。   翰笙们的车到得迟,他们停在站外,正是我们挨打的时候。翰笙因为往田里去小解去了,得免于难。龚彬受了一部份人的追逐,幸好开火车的哨子响了,散兵们都丢下了人去抢乘火车去了。   小勤务兵呢?失了踪。这在我是一件很遗憾的事。   当我在月台开始挨打的时候,我看见他在月台的南端,把身上的驳壳拔出来,想要救护我,然而另一群散兵却把他簇拥着了,以后便不知道他的下落。车站上的人说,他被簇拥上火车去了。这定然是实在的。因为始终没有听见开枪的声音,月台上也没有什么血痕,他被架去了是毫无疑问的。但他的死活是怎样,我们至今都不知道。   那小朋友怕还不足二十岁吧?他是从前我们在南昌工作的时候跟着一氓的,一氓一定还记得他的姓名和籍贯,我是丝毫也不记忆了。只是记得他有一个还未十分成熟的身子,相当结实,不足五尺高。有一个桃子形的脸蛋,相当丰满而健康。的确是一位纯洁可爱的小鬼。但从那时以后,我们便一直不知道他的下落了。   他到底死了,还是活着的呢,假使是死了,那可以说,完全是为了我的轻率造次而死,而且他还是存心救我并打算开枪的,他更完全是替我而死了。   大家的行李都被抢光了,最可惜的是我在北伐期中的一些日记,还有是一口皮箱里面装满了的二十七枝驳壳。这武器没有成为人民的武器,而成为反人民的武器了。   一九四八年六月五日南昌之一夜   一   遭了散兵的殴打,自以为会死的,却从死亡线上挣脱了转来,这总是愉快的事。小勤务兵失了踪,全部的行李遭了抢劫,四个人倒真真正正成了名实相符的四条光棍了。   摇车的工友劝告我们,最好把摇车减少一部,我们大家都集中到一部车上,他们四个人轮流着摇我们四个人,沿途就不用换班了。看情形沿途一定经过了散兵的骚扰,换班恐怕也是不容易的。   我们接受了这个意见,接着便在车站附近,尽可能采办了一些干粮,在十点钟左右,又重新坐上了摇车,离开了涂家埠。   八个人坐一部手摇车,两个人坐在靠椅上,两个人摇,四个坐在车板上,虽然拥挤得一点,但力量可显得愈见集中了。   南昌之一夜车在轨道上飞快地滑走着,沿着铁轨两旁,不断地还有零星的散兵从对面走来,又和我们擦身走过,有的是湖南口音,有的是云南口音,当然都是在南昌被缴了械的难兵了。情形都是很狼狈的,他们离开南昌,沿着铁路线走来,是已经整整走了两天了。   郭沫若散文选集他们对于我们倒也没有什么敌意,没有来抢我们的车,也没有来拦我们的车。毫无疑问,他们是摸不准确我们的身份的,看我们是从九江方面来的,或许怕还认为负有什么调解使命的吧。   难兵愈朝前走愈见稀少起来,到正午时分便终至绝了迹。   沿途的车站都没有人办公,乡村都是关门闭户,有些地方显然遭过抢劫。我们都私自庆幸,幸好减少了车子,并采办了些干粮,不然是无法应付的。   在阳光下直射着,摇车以单调而同一的速度进行,天气虽热,而却有不断的凉风,这些正好是催眠的因素,过了正午以后,车上除摇车的人以外,都打起了瞌睡来。   但我自己始终是兴奋着的。胸上和头上的打扑伤时时作痛。   眼镜失掉了,眼前的印象是模糊的,我也只得闭着眼睛养神。这样却打开了我内部的回忆的闸口。我回想到了整整七个月以前的一段往事,就好像得到了一个天启的一样,我把一个长久不能解释的疑团突然领悟了。   二   那是一九二六年的除夕,我和政治部主任邓演达同乘火车由九江回南昌。   是蒋介石和武昌政府酝酿着分裂的时候。广东的国民党政府北上,道经南昌,便被蒋介石控留在南昌,费了很大力量的争取,算把政府人员争取到武汉去了。当时的主要目的,是想把军权和政权分离,让蒋介石负军事上的责任,而同时要受政府和党的指挥,党和政府不能放在蒋的挟持下受他操纵。蒋自然是不甘心的,因此正秘密地在进行着种种的阴谋,联络帮会、勾结各种反动的民间力量,以从事破坏。   蒋上了庐山,代表反动势力的张静江和陈果夫们在他的左右。   邓演达是代表着武汉派,和当时还算是左翼分子的顾孟馀一道,从武汉到庐山见蒋。他们是受了蒋的电邀,还是自动出发的,我可不甚清楚。照我估计,恐怕出于电邀的成分居多。   邓在庐山和蒋的谈判并不惬意,蒋要邓到南昌总司令行营代理参谋长。(北伐时的参谋长是李济深,李一直留守广州。前方是由白崇禧代理着的,但这时自己以东路军前敌总指挥的名义,向浙江出发了,职务暂由总参议的张群代理着。)这自然是调虎离山之计,邓和武汉派都是不能同意的。然而在邓却有不能抗命的理由:因为蒋是直属上司,邓是一个军人,怎能不服从命令呢?   我那时是在南昌服务的,我以政治部副主任的名义,在管理着行营政治部和整个江西方面的政治工作。邓电邀我到庐山,我是在除夕的前一天去的,我们在旅馆的一间小房里,谈了话。本来不想让蒋知道,以便秘密离开的,但不料于不经意间,遇着蒋的一位随从副官,也就只好公开出来,在山上住了一夜。   邓是讲好在除夕那天去南昌的,他说非去一趟不可,不去恐怕就不能下山。我自然也就决定和他同车。   当除夕的清早,我们在要下山之前,我先到庐山疗养院去见蒋。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正从里面出来,照例披着他那件黑披风。他突然见到我,很诧异。他问我:“什么时候来的?”我答应他:“昨天晚上。”他又问:“是择生(邓的字)叫你来的吗?”我回答说:“不是,是六军政治部(当时驻扎在九江)请我训话,我个人顺便上山来看看阵亡将士墓的工程的。”“见到择生吗?”“见到,我们同住在一个旅馆。他告诉我他今天往南昌,因此我来见你,我要和他同车回南昌去了。”   蒋听了我这些话,好像放了心的一样,他要我和他一道走。他说:“好,我们到招待所去,一道去看张静江先生。静江先生也打算乘今天的车去南昌的,但我想多留他两天。”回头又像有些不能放心地问我:“择生和你谈过什么?”我只好说没有。他接着又说:“我叫择生到南昌去代理参谋长,他们总可以放心我了。他们总说:军事的发展太快,政治赶不上军事。他来,总可以使政治赶得上军事了。关于武昌方面的总政治部的事情,我还打算要麻烦你去一趟呢。……”   走到招待所了。半身不遂的张静江,已经在一间凉厅式的会客间里等着,在那儿聚集着很多的人。邓演达、顾孟馀、陈果夫,都在。下山的藤轿都准备停当了,轿和轿夫们也聚集着在窗外的草地上。   那是阴晦的一天。蒋一走进会客间,大家都站立起来了。只有不能站的张静江,瘫坐在藤椅上,特别睁大着在那猴子型的脸上已经够大了的一双眼睛。   蒋没有十分理会别人,却匆匆忙忙地对张静江说:   “静江先生,今天不要走。”   “为什么呢?”张反问着,“一切都准备好了。”   蒋没有说出理由,只说:“我要你多留两天。”   就这样,我们该走的人也就告别下山。顾孟馀在九江留下了,邓演达和我便乘火车到南昌。   三   一氓从午睡中醒来了,他和我是并坐在靠椅上的。于是,在我脑中盘旋着的回忆,便找着发泄的对象了。   “一氓,你还记得,去年的除夕,南昌城那一次的兵变吗?”   “那一次你们不是几乎遇险吗?那次是第三军的少数士兵的哗变。”   “在那时候,一般是认为第三军少数士兵,因为年关的薪饷没有发足,激起了哗变,但我现在有点怀疑起来了。”   “怎么的?”   “我猜想,那一定是蒋介石和第三军的某一个下级军官串通起来,所组织的一个人为的兵变。他们是想在军乱中把邓演达打死的。”   于是我把离开庐山时的情形,向一氓诉述了一遍,接着又重述出我们到达南昌时的情形。   “我们从牛行车站过江,天已经黑了。一上岸,便有三五成群的乱兵,携带着武器随便开枪。我们探问了一下,晓得是第三军的兄弟。邓主任是军事家,他看情形不稳,便叫我们要小心,一直挨着街边走。走到城门口的时候,竟有机关枪架在那儿。有兵来盘问我们,我们只说是自己人,第三军的,他们便把我们放过了。进了城,沿街都关门闭户,依然是三五成群的士兵不时地乱放枪。走近臬台衙门的时候,在昏黑中又看见有机关枪架在那儿,听见有扳机柄的声音了。有人高声地盘问:谁呀?我们又说:自己人,第三军的。于是乎便把臬台衙门通过了。我们一直走到总督衙门的总司令部,便再没有遇到什么刁难。那晚上,我和邓主任都是草率地在总司令部过了一夜的。”   “怎么便可以断定是蒋的阴谋呢?”一氓听着我的陈述,他考虑了一下,还是有点不大相信。   “我的怀疑是有五点根据。第一,时间那么凑巧,刚刚在我们回南昌的时候便起了哗变。第二,变兵公然布防,而且只布防由码头到臬台衙门——我们到总司令部所必由之路的那一段。第三,当晚的兵变并没有经过好长的时间,便自行终止了。第四,事后,并没有惩办任何人。第五,这是怀疑出于蒋的阴谋的最坚强的根据,便是,张静江本来决定当天和我们同车到南昌的,由蒋的临时变计,差不多等于命令一样的方式,把他强留了下来。这不表明是有计划的吗?我揣想,他一定是头一天晚上,用长途电话约好了,所摆布的诡计,就是张静江他们也不知道的。”   一氓点着头表示同意,接着又问我:“你们在当时是不是觉察到呢?”   “我是刚才坐在这手摇车上,才忽然想到的。我想就是邓主任,恐怕也不曾觉察。”   我的根据是择生在第二天离开南昌时的情形。我便把往事又继续说下去:“除夕,我们在总司令部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早一早,我回到东湖的政治部,择生到南门外俄顾问的公馆里去了。九点钟左右,他打了电话来找我,我去了。他把他立刻要离开南昌的话告诉我,他说顾孟馀在九江等他,他们从武昌乘来的一只小火轮,是靠在九江上游的一个隐蔽着的地方,他们是不愁没有方法回武汉的。他说到要分离,他流出眼泪来了。他关心着我,要我小心。但同时他又说,他和蒋共事多年,如今不能不分手了,但他总有一天会觉察到,谁是在为他革命的生命着想,谁是阿谀着他断送他的革命的生命的。这是择生临到那样的瞬刻所说的话,他对于蒋可谓一往情深。你能够相信,他已经觉察到,蒋就在头一天晚上竟摆布出一场兵变来,打算断送他自己的‘革命的生命”的吗?”   “演达邓(邓演达的签名,照例用西式,因此我们也每每这样称呼他)毕竟是一位忠厚的人。”一氓自语般地赞叹着。   “还有,你应该还记得:就在邓主任走的那一天,蒋也从庐山回来了,他打电话来要我到总司令部去。我去了,他第一句问我的,便是‘择生呢’,他竟把择生关心得那样紧。可见他没有要到命,便紧迫地向着我要人了。”   “你那次倒应付得满好,老蒋丝毫也没有怀疑到你。”   “我看他是把我当成书生,无足重轻,不值一杀罢了。”   在我们说话的当中,坐在我脚下,靠着椅脚睡熟了的翰笙,也早醒来了。他很像感到兴趣,他插口问起我来:“你是怎样应付的?”   “我吗?我是装傻。我对蒋说,就是为了除夕的兵变,择生认为有当面向总司令报告的必要,他便赶着回到九江去了。当然是在火车上彼此错过了。就这样,蒋也就没有再追究我。但我想,蒋在当时怕也认为,择生是不能够逃出九江的,因为船舶管理处不会为他备船。但他却没有想到,择生早自预防着了他这一着。那一次的阴谋,在蒋无疑地是失败了。”   四   这些回忆和谈话,算打破了车行中的寂寞,我自己也在私自庆幸着:我的生命力毕竟有蚂蝗那样的执扭,要想使它和我的躯壳脱离,好像也是不很容易的事。   手摇车摇到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的确到了牛行车站。车站和附近的市镇上,依然一个人也没有。   要打电话吧,电话房是上了锁的,没有办法打通。   我们走到赣江边上去,隔江可望到南昌城,但喊话的声音是不能到达的。江面上连一只船影也没有,赣江正是洪水期,无情的水滚滚地旁若无人地排泻着它的浊浪。有一团团的浮漂像小鸭一样浮在水面一道奔流着。   南昌城上时而有零星的枪声射来,也时而有模糊的土兵的影子可以看出。想来他们也是看见了我们,才在那儿瞄准射击的吧?   ——这样是相当危险的,有什么办法过江呢?   我们不期然地,都有些焦急起来了。   在江边望了一会,又回到车站,想找那四位工友设法,但他们连影子也不见了。他们的任务是达成了的,赶紧脱离了危险地带,也正是应分的事。但是我们四个人,到了这时候,却俨然成为了无依无靠的四个孤儿了。   车站上没有办法可想,又只好折回江边。江水依然无情地滚滚地流着,船影一只也没有。有的是城上模糊的人影,空中零星的枪声。我们隔着江,整齐着嗓子,又试了几番喊话,然而一点反应也没有。有的依然是模糊的人影,零星的枪声。   ——这是相当危险的,怎么办呢?   虽然并没有追兵在后,而确确实实是有大江在前。我们面面相觑着,真好像伍子胥在过昭关了。   江岸上骈列着一些大户人家,围着很高的封火砖墙,一家家都关门闭户。我们也试着去扣了两家大门,谁也没有人应门。说不定每家人家都是空的,家里人都到别处去躲难去了。   就这样,我们在江边上往复徒倚着,足足有一个钟头,突然晴明的天黑暗下来了,就跟谁在变戏法的那样,满天都涌上了浓黑的稠云,黑得来有几分令人可怕,就像快要到半夜光景。   这是暴风雨的先兆。我们赶快在一间大草棚下躲避起来,那在平时是从江船上起货的堆栈。   天愈来愈黑,突然间下出一批倾盆大雨。——不,这“倾盆”两个字还不够形容,倒可以说是倒海翻江,或者说,整个的天都垮塌下来了的那样。   五   暴雨没有好一会也就过了,眼前的一切,更加真真正正地被冲洗得干干净净。   天气倒凉快了下来,可却增加了心境的凄寂。   ——过不了江,和自己人接不起头来,怎办呢?   天色渐渐昏黄起来了,江水在经过一阵暴雨之后,好像流得更加得意,更加汹涌,船影依然是没有的。不仅渡船没有,就是上下游来往的船,偶尔错误地开来了的也没有一只。   这明明是封了江了。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们在当时实在不大明白:张发奎的军队还远远驻在德安,从德安到牛行是一片无人之境,也应该是自己的区域吧,为什么要那样退撄,竟到划江而守呢?   大家的心境都已经达到绝望的程度了,真个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对着那浩浩的赣江,竟想喊出两声蹩脚的秦腔了。   在无可奈何中,我一个人沿着江边往下游走去。   但是奇怪!走了不很远,我突然发现了一只小船,打着一张红旗子,在江心不安定地摇着。   “呵,救命的船来了!”我不禁叫了出来,又接着拚命喊,“请把船摇过来!请把船摇过来!我是郭主任,要进南昌城去!”   船上有两个人影子,一个在后边掌舵,一个坐在船头近处。   “这真是天外飞来的救星了!”船果然在向着我摇来。   船摇拢了岸,船头上的一位是年青人,他竟认得我。   “你们是城里派来接我们的吗?”   “不,”年青人回答,“我是来收军用电线的。是你一个人吗,郭主任?”   “不,我们还有三个人呢,在那上面。我们是昨天夜里由九江动身,坐着手摇车赶来的。”   “你们碰着我们真好了,队伍今晚上就要开拔,从清早起封了江,我这一只船要算是最后一次了。”   啊,这真是天外飞来的救星呀!我自己在心里反复着:简直就像戏里编凑的情节一样。伍子胥过昭关,遇着江上渔父;楚霸王到乌江,遇着乌江亭长;我们来南昌,遇着这位电信队的青年。   六   在昏茫中,渡过了江,天已经黑下来了。   除夕遇险的一幕,自然又回忆起来,但我们这一次是化险为夷了,虽然费了一些周折。在全街关门闭户的街道上,被人引到了贺龙的军部,恰巧是在臬台衙门。贺龙和他的幕僚们正在吃夜饭,他看见我们到了,欢喜得跳了起来。   “呵,你们来了,来了,大家关心得要命啦!”说着便把我们拥抱起来。他当然还不知道我全身都感觉到疼痛。   我们少不得便把九江出发前后的情形,告诉了一遍。他听说我同一氓挨了打,便要叫军医来看,但我们推辞了。因为并没有受什么内伤,外伤也不怎么严重,大家都在忙乱的时候,最好是省得麻烦了。   我们被留着吃了晚饭,贺龙又叫勤务兵拿了两套卫生衣和短裤来送我作为换洗用。他虽然比我肥壮些,但我们的高矮是相差有限的。   不一会,恩来得着消息也赶来了。他已经在电话中知道了我们挨过打并把一切行李都丢掉了,他随身带了—套蓝布军服,是他所分得的,拿来送我。大家都有说不出的高兴。我把张发奎写来的四项要求,交给了恩来,他拿着看了一遍,说:“都不成问题了。我们是决定走东江,不走赣南的。本来我们打算今晚就出发,离开南昌,现在改成明早出发了。我们和他自然可以各不相干。我们的方针是缴械,不杀人,他也是应该知道的。‘八一’革命,我们只缴了第三军和第六军一部分的械,并没有杀一个人。”   “不杀人,有时也好像不大好。”我半开玩笑地说,“我们倒几乎被你们没有杀的人杀掉了。”   大家哄堂笑了一会,真的快心称意的大笑。   南昌方面的情形,我们也算弄明白了一些,彼此都在庆幸着来得的确是时候。假使我们再迟得一晚上,不仅会掉队,而且有可能会当俘虏的。南昌城里还潜伏着很多的反动分子,等我们的军队开拔之后,他们立地便要露出面来报复的。就是张发奎早迟也难保要翻脸。   恩来是属于参谋团本部的,负责指挥军事上的责任,他很忙。那个组织里面,包含着刘伯承、李文三、彭湃,和其他的主脑人物。他先走了。   当时的革命委员会里面也有总政治部。我和一氓、翰笙是派在总政治部里面的,龚彬属于那一个组织,我可记不清楚了,大约仍然是那一军的军政治部吧。   我们也得赶着在明天出发的,接着便被人引到旧总督署,去就自己的岗位。   七   旧总督署,这个在北伐期中曾经做过蒋介石的总司令部的,现在是革命委员会的大本营了。这儿是我在—九二六与一九二七年之交的三四个月中,每天必须出入的地方。隔了不上半年,又算是旧地重来了。   情形是变了。虽然是在夜间,照例是那有“瞎子”之称的电灯光朦胧地照着,而且都显得零乱,但大家都很兴奋,也都显得那么朝气勃勃。   北伐军由广州出发,不到一年工夫便席卷了长江流域,并几几乎完成了统一华北的使命,现在由蒋介石为首的内部叛变,阵线是分裂了,只剩下革命的核心力量,又从长江流域要折回到广东,准备卷土重来。照道理,这应该是革命的挫折,然而在当时,谁也没有这样的感触。“八一”革命是成功了,我们是胜利者。胜利者的气氛的确是弥漫着的,就仿佛那“瞎子”电灯,都呈现着胜利者的面貌。   就在那样的电灯光下,我看见了谭平山和恽代英。   平山在那时是革命委员会的事实上的主席,我们从武昌分手仅仅半个月光景,现在是在另一个天地里会面了。除欢喜之外,彼此都没有什么话好说。   但我对代英却表示了特别的谢意。因为在我未来之前,他已替我们把政治部组织了起来,而且处理得井井有条了。虽然明早就要出发,也没有剩下什么工作要让我们来赶夜工的。   代英在担任着宣传委员会的工作,我虽然也是宣传委员之一,同样也无须乎要我来作事务上的处理。   说也凑巧,当晚让我留宿一夜的房间,正好是七个月以前的除夕我避难过的地方。旧时的回忆免不得又来萦绕了一番。虽然身上还在痛,但午前在涂家埠遇难的一幕,却比除夕避难的一幕,更加辽远了的一样。   一九四八年六月二十一日入幽谷   一近卫声明   日本人在拿下了广州和武汉之后,便很踌躇满志地没有再加紧进攻,那是很有道理的。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师者上也”,那批矮腿邪眼的孙子高足是在那儿实验着不战而屈人了。这意识很鲜明地表现在近卫的两次声明里面。   第一次声明发表于十二月三日,在武汉撤守之后,长沙大火之前。很简短,文不过三段,字不过五百,然而却很扼要而有斤两。   第一段一开首就这样说:“帝国陆海军,此次仰赖陛下震武棱威,攻陷广州及武汉三镇,戡定中国各要地,国民政府由是降为地方政权。”很值得玩味。这是说征服中国的大功业已告成,所谓国民政府是值不得作为大规模的军事对象了。故入幽谷接着便下一转语:“但该政府如仍冥顽不灵,固执抗日容共政策,则在该政府歼灭之前,决不停止军事行动。”这更明明是替“该政府”指示出了一条自新之路:只要你不“抗日”,不“容共”,那便再不打你了。“抗日”倒无所谓,因为你已“降为地方政权”。无足轻重。最要紧的是不能“容共”。   郭沫若散文选集第二段申述所谓“建设新秩序”,要“由日、满、支国相互提携,树立政治、经济、文化等项互助连环之关系”,以“达到共同防卫,创造新文化,实现经济合作”。这就更明白地替“地方政权”指示出了今后的任务:“共同防卫”——反共反苏。   路子已经开好,“至于国民政府,倘能抛弃从来错误政策,另由其他人员从事更生之建树,秩序之维持,则帝国亦不事拒绝”(第三段),招降纳叛,明目张胆了。“另由其他人员”,看来好像是把蒋介石、汪精卫都除外了,其实这儿正是文章,只要你自己不想除外,那就不算除外。明明除外了的自然是大有人在,在军事方面是八路军和新四军,在政治方面便是国民党反动派以外的一切进步分子了。   这一政治攻势异常猛烈,在今天看起来,我们可以说就是这篇文不上三段、字不满五百的东西决定了“地方政权”今后整个的动向。   汪精卫是被诱引出去了。这位“副总裁”在十二月十八日飞出重庆,二十一日又飞出昆明,飞到了越南的河内。接着是二十二日近卫又有第二次声明,更索性把“共同反共”的要求提出了。“共党在东亚之势力为吾人所不能容忍。日本认为日、支两国为表现日、德、意三国之反共精神,亦应有必要成立反共协定。”“日本为达到此项目的,要求在华驻兵,并要求将内蒙划为特别防共地带。”于是而有汪“副总裁”的艳电(十二月二十九日)响应,公开通敌,赞成缔结“中日防共协定”。   “副总裁”是这样了,另外一位“正总裁”是怎样的呢?作风是不同,脚色是不同,而所演的却同是一出戏。自从武汉撤退以后,一直就是积极防共、消极观战,如此者六七年,不就是再好也没有的证明吗?   在武汉时代本来决定在撤守之后要在衡山设立大本营,继续积极抗战。后来这个计划无形无影地打消了。这不是比汪精卫的艳电还要更有实质的响应吗?   长沙大火之后,也还开过一次堂皇的南岳会议,决议了好些方案,像煞有介事。当时曾提出了这样的两个口号,“宣传重于作战,政治重于军事”,我们做宣传的人竟曾为此而大感高兴。但在今天看来,从此纸上抗日、事上反苏,不就是“宣传重于作战”吗?防共积极、抗战消极,不就是“政治重于军事”吗?   我们,实在是太天真得可爱了。   二流连南岳   南岳会议是在十一月尾上召开的,我只是在闭幕的一天赶去参加了一次,依然是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的场面。我当时倒有过一点惊异,在抗战应该吃紧的期间,为什么要集中这么多的高级将领来开这样大规模的会议?参加的人,粗略的估计,总怕起码有三百,都是一些将官阶级。这些人在紧急的关头,离开了自己的岗位而来从容论道,不认真是一件奇事吗?   会闭幕后,当天晚上便有很多人走了,但我们却被留了下来:原因是“最高”的一篇闭幕辞,要我亲自带到桂林去付排,而文稿尚须“文胆”陈布雷整理。这一整理费了很多时间,不仅当天夜里没有弄好,连第二天一个大清早都没有弄好。因此我们在第二天也就依然不能不留在南岳。   那篇闭幕辞其实是很成问题的东西,那儿空空洞洞地没有说到什么,重要的只是谈了一个曾国藩的故事。曾国藩初练水师,一战为太平天国所败,想扑水而死,为部下所劝止。嗣后乃返衡阳练兵,才转败为胜,终把太平天国平定了。(因手中无书,说不定有些错误。)由这便搭到对日抗战。虽然战败了,不要气馁,要学曾国藩再接再厉,收到最后胜利。这个故事的征引实在不伦不类。抗御外侮、转败为胜的先例在中国历史上有的是,他不肯举,而偏偏举了一位内战专家、民族叛徒的曾国藩。尽管多少是有点本地风光,但那以曾国藩的继承者自居的人不是早就存心在鼓励内战吗?   但我们实在太天真了,要专候整理,并像赍送圣旨一样,专送桂林,为此更累得周公也被牵连着多住了一天。   不过有了这一天的耽搁给了我们一个机会,让我们去登了一次南岳。我不记得是谁先提议的了,就在那第二天的上午,周公、贺衷寒和我,我们三个人约着去登山,都相约不坐轿子。这倒给我留下了一个意外的纪念。   南岳衡山是被人传说得十分庄严的,古代作为五岳之一,祭秩比于三公。特别是有了韩愈《谒衡岳庙》的那一首诗,在读书人的脑中,仿佛它真像是一个“天假神柄专其雄”的神物,时常在“喷云泄雾”。但事实上倒并不怎样神奇,特别由我这个生长在峨眉山下的人看来,它实在平常得很。除在山脚下有一些风景区之外,山上都显得非常索寞,既没有什么“松柏一径”的大树,也没有什么“粉墙丹柱”的灵宫。我们只走到半山的铁佛寺便歇下了。这是一座破旧不堪的小庙,但还好,周围倒是有些林木的。贺衷寒说,再往上走过了南天门,风景就更好了。但我们没有再往上走,并不是我们没有脚力,而是太寂寞的山景没有引诱我们的魄力!   铁佛寺的老和尚替我们预备了一顿中饭,把庙里自做的豆腐卤拿出来做莱。那倒是再好也没有的珍品啦。小方块的豆腐,糟得很透,色虽灰败而味道很鲜。我们吃了一盘又一盘,把罐子的储蓄都吃光了。和尚很高兴,就好像做了一场大功德,当然我们也并不是白吃的。   在那铁佛寺下边不远处有李泌的读书室,这是所谓名胜古迹了。我一个人特别走去看了一下,那更是使人失望得很。不要说什么“邺侯家藏书,插架三万轴”,就是三本《三字经》都从那儿找不出来。一列三间的小祠宇,庸俗得实在是无法形容。   但这一次的登山,我却有了一首纪游诗,是在那下山途中勉强凑成的。   中原龙战血玄黄,必胜必成待自强。   暂把豪情寄山水,权将余力写肝肠。   云横万里长缨展,日照千峰铁骑骧。   犹有邺侯遗迹在,寇平重上读书堂。   为了附庸风雅,不得不矫揉造作一番,骗骗自己而已。   那天的天气倒是满好,并没有像一千多年前的韩愈那样,逢着“阴气晦昧”的秋雨节,而劳他“潜心默祷”。众峰是很朗壑的,虽然并不怎么“突兀”,也不显得有所谓“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廪腾掷堆祝融”那么生龙活虎般的活跃。但山外的眺望为韩愈所忽略了的却很有可观,七十二峰都一一呈列在目前,好像万马奔腾。韩愈只照顾着衡岳本身,而失掉机会照顾到岳外,我很替他可惜。   三桂林种种   十二月二日清早由衡阳坐火车动身,三日清早到了桂林。这次有火车的方便,自然没有前两次那样狼狈了。   到了桂林之后,主要的工作是把三厅的人员分了三分之一留下来参加行营政治部,由张志让主持,行营政治部主任是梁寒操。另外的人员便陆续由卡车运往重庆。只有孩子剧团的小朋友们别致,他们自告奋勇,决定步行,沿途工作,走向重庆。他们这一计划后来是很完满地成功了。   那时候陶行知也在桂林,他召开过一次小朋友的大会,似乎就是生活教育社的年会吧。他曾经邀我去演讲,我说过“一代不如一代”的意思有了改变了,并不是下一代不如上一代,而是上一代不如下一代。这一转机,就是孩子剧团的小朋友们给予我的。   长沙大火后有一家白报纸的囤积店没有烧掉,却又搬运不出:因为在善后期中火车只限于军运,断绝了商运。那家囤积商便向三厅求售。令数很大,我现在记不清楚了。商人作为烧掉了,要价比成本还要低。我把这事向陈诚提出过,要政治部买下。陈诚到长沙时给了我一个手条,交总务厅办,而总务厅的那些颟顸老爷却始终没有办。到了桂林那纸商又来找我,我便独行独断地索性由三厅来收买了。这到后来一直供给了政治部好几年的使用,而且还使第二代厅长何浩若,第三代厅长黄少谷,各各都揩了一笔大油水。   救亡日报社的朋友们到了桂林本来打算立即复刊的,但因经费无着,地方上的当局也无意帮忙,以致虚悬着。我扭着陈诚,向政治部要津贴。他很勉强地答应了每月津贴二百元。这津贴的数目虽然少,然而是中央机关所津贴的报纸,对地方党部的麻烦也就是一副挡箭髀了。同时又由夏衍到香港去筹了一笔经费,于是这份文化人的报纸便在翌年元旦又在桂林复刊了。——这报纸是在两年之后,张治中做政治部部长时代,由何浩若亲自跑到桂林去勒令停刊的。   立群在十一月十一日和夏衍、孙师毅、池田幸子等同车,离开了长沙之后,她比我先到桂林。她曾经在省政府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但不幸在十一月底遭了轰炸,除了随身穿着的一点衣服之外,所有的东西部被炸光了。人没有牺牲自然是件幸事。   立群还有一位母亲,是岑春暄的侄女,本来是在行政院任职的,南京失陷时带着一位十三岁的幼女逃回桂林。她们也是什么东西都丢光了,暂时住在水东门的娘家——岑氏宗祠里。据说,依旧时的封建习惯,凡是出了嫁的女子便不准在娘家过年;看看要到年末了,又只得从宗祠里搬了出来。这一老一弱的今后的生路,我们也是须得负责的。这件琐屑的私事,多蒙朋友们的帮助,却解决得最理想。小妹立修,我们要她参加孩子剧团,她很踊跃地参加了。岳母岑蕴文搭着苏联顾问团的小汽车,先我们到重庆。她们两母女不久更由重庆到了延安,于今是比我们更自由,更幸福了。   在桂林我们住在乐群社,在乃超和杜老同住。不久翰笙由香港回来了,他所采办的医药用品,留下了程步高负责搬运。他们的辉煌成就,我在前面是已经叙述过了。   乃超在计划设立日语训练班,打算训练一批人员出来,加紧对敌宣传工作。为了这项工作,他和鹿地亘两人留在桂林,一直住到第二年的五月。但工作却受到梁寒操的种种牵掣,没有达到理想的地步。原先本条算由三厅直接办理的,梁寒操生天活夺的抢去,乃超和鹿地便只以顾问的名义留下。虽然也招了生,开了班,但所注重的不是日语训练而是思想训练。这就是武汉撤守后,国民党反动派所奉行的一贯的国策——照着近卫声明所指示的途径:消极抗战,积极防共。三厅由凌迟而至于处决,所有一切对于抗战有益的工作,从此以往都逐渐被限制,被毁灭了。   我和立群两人是于二十七日飞往重庆的,但在这之前还遭遇过一些悲欢离合。   四舟游阳朔   “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   桂林人是很爱夸引这两句话的。到过桂林而且游过阳朔,我自己也能承认,这两句话并不算夸大。桂林和阳朔的山水(认真说,只能是山)的确很奇特。那些水成的石灰岩,经受了无数万年的风蚀雨削,一座座的山峰各不相连,拔地而起。而千万个峰顶各呈奇状,或如乱迭云母,或如斜倚画屏,或如螺、或如菌、或如书帙在架,或如矛头插天,象鼻、狮头、马鞍、人帽,无形不备。这种山型,我在别的地方不曾看见过。安徽人艳称黄山,但从照片上看来,黄山之奇似乎是在层崖迭峰间多生小松,而这样的黄山松在桂林、阳朔也并不稀罕。我得承认,桂林、阳朔的山水,在它们的奇拔秀逸上的确是甲于天下的。如果要说到雄浑磅礴,那就完全说不上了。   山是水成的石灰岩,因此便有不少的钟乳洞,在桂林有“无山不有洞”之称。最大的七星崖要算是最大的钟乳洞吧。洞里当然更有些奇形怪象的东西,石笋、石柱、石笔、石帘,叩之有声如钟,成于石浆如乳。但那种不见天日的洞中景物,倒不如在光天化日之中的地上景物,来得更能引人入胜了。   那时候白鹏飞(表字经天)在做广西大学的校长。我们是日本帝大的先后同学,因此他很殷勤地招待了我们。他请我到良乡的大学里去讲演过,据说那校舍是岑春喧所捐赠的,这和立群自然有一番渊源了。校舍的园林相当讲究,有一株很大的红豆树,为我生平第一次所见。那样小巧玲珑的红豆,所谓“相思子”,才是结在那样高大的乔木上。   有一次经天雇了两只船,邀约杜老、何公敢、立群和我,同游阳朔。因此我们便得以尽量地领略了桂林和阳朔的风味。   去的一天在下着微雨,在漓水边坐上了两只有篷的木船。大家都带着被条准备在船上睡一夜。殷勤的经天夫人沈兰冰女士更采办好了一天多的粮食,好几瓶茅台。她决心在船上亲手烹调来款待我们。这样的贤主人的确是难得的,情谊既浓重而风韵又清新。在那奇山异水之中,飘泊了一天一夜,即使不是苏东坡,也尽可以写出一篇《阳朔赋》了。   漓水很清洁,水流很缓,平稳地在两岸的山峰中纡回。有点微雨,更增加了情调。空气是凄冷冷的,远峰每半藏在烟霭之中。时有水鸟成群而游。整个的情景好像是在梦里。   白经天爱唱黑头,时不时要突然来几声《黑风帕》,于是便使得群山震恐,两岸都发出回响。   我在武汉时曾经买过一枝手枪,备而未用,这次是随身带着的。中午时分,经天夫人在烹调的时候,我开玩笑地说,打一只水鸟来做菜吧。拔出枪来,砰的一声——水鸟惊跑了。两岸突兀在幻境中的寒山也几乎惊破了。   经天夫人的烹调很拿手,碰着我们这四大家族,都是饕餮大家而兼高阳酒徒,那就相得益彰了。盘盘必须扫地,罐罐必须嗑乾,有酒便醉,无话不谈,真真是放纵地过了那么一天多并不雅的粗人豪致。   立群,她看见经天夫人的忙碌而高明,兴致冲冲地去帮忙而学习,于是增加了一段有趣的插话。   晚上经天夫人在油炸落花生,立群接过了手去代她管锅。我在舱里闻到花生的糊味了,走去看时,花生米在滚热的油里已经都焦了。立群说:还没有炸脆呢。油炸花生米是要冷了才脆的,她还不知道。吃的时候,花生米已经带苦味了。我说:满好,这可以帮助消化。   第二天上午到了阳朔。回桂林时是坐汽车,汽车的速度太快,陆上便没有水上那样的风趣了。看来所谓“山水”,的确是山与水相联带的。   五张曙父女之死   在桂林期中敌机也经常来轰炸。当时一般人对于空袭:并不大感觉恐怖,有警报时每每不肯躲。再加以敌机是从广州起飞,预行警报和紧急警报之间距离很短,躲有时也来不及。因此有的人也就索性不躲了。就这样张曙父女便遭了悲惨的牺牲。   有一天中午,张曙回家吃中饭,和他的夫人周节女士据说是有点意见上的龃龉。一家人正开始吃饭,警报来了。夫人跑到附近的城门洞口去躲避,张曙和他一位三岁的幼女却没有同去。警报解除后,父女两人被炸死在花园里。女儿抱在父亲的手里已经血肉模糊,父亲的脑袋被炸成了一个空壳。周节回家,看见这样的光景,立地晕倒了。苏醒转来,一时神经失常,见了任何人都喊“张曙”,而又不断地唱着张曙所谱的《洪波曲》。   张曙是最初参加三厅工作的同志,他和冼星海两人在抗战歌曲的传播上是尽了很大的努力的。他这样惨烈地遭了牺牲,同人们都由衷地表示了哀悼。我们把他埋葬在桂林城外的冷水亭,是我替他写的墓碑。当时以为从此在桂林城可以留下一个胜迹了,然而隔不两年寿昌到了桂林,前往扫墓,竟发现墓被铲平了,碑也被打断了,在一个小沟上做着桥。寿昌有文纪其事。   我和张曙,特别在长沙大火中有过一段分姜分粥的往事,他的一死更十分引动了我的感触。我做了好些诗词对联来挽他。为了纪念故人,就我所能记忆的抄录一些在下边吧。   挽词(调寄《望海潮》)武昌先失,岳阳继陷,长沙顿觉孤悬。树影疑戎,风声化狄,楚人一炬烧天,狼狈绝言筌。叹屈祠成砾,贾宅生烟,活受维,负伤兵士剧堪怜。   中宵殿侍辎,苦饥肠辘转,难可熬煎。白粥半锅,红姜一片,分吞聊止馋涎,南下复流连,痛几番狂炸,夺我高贤。且听《洪波》一曲,抗战唱连年。挽诗之一宗邦离浩劫,举世赋同仇。   报国原初志,捐躯何所尤?   九歌传四海,一死足千秋。   冷水亭边路,榕城胜迹留。挽诗之二成仁丈夫志,弱女竟同归。   圣战劳歌颂,中兴费鼓吹。   身随烟共灭,曲与日争辉。   薄海《洪波》作,倭奴其式微。挽联之一一片血模糊,辨不出那是父亲,那是女儿;父女共捐躯,剩有管弦传革命。   连年战坚苦,端只为救我国家,救我民族;国民齐努力,誓完抗建慰忠魂。挽联之二慈于为人父,忠于为国民,一死献宗邦,双手未遗弱女。   下之穷黄泉,上之穷碧落,九歌招毅魄,千秋长护旌旗。挽联之三壮烈唱《洪波》,洞庭湖畔,扬子江头,唤起了三楚健儿,同奔前线。   点滴遗冷水,八桂城中,七星崖下,痛飞尽满腔热血,誓报此仇。挽联之四黄自死于病,聂耳死于海,张曙死于敌机轰炸,重责寄我辈肩头,风云继起!   《抗敌》歌在前,《大路》歌在后,《洪波》歌在圣战时期,壮声破敌奴肝胆,豪杰其兴!   六弓与弦   十二月的月杪,虽然战事暂时停止了,应该说是最多事之秋。这是国民党反动派在抗战态度上的一个转折点,从此由貌似积极转向彻底消极,由勉强对外转为专门对内了。   汪精卫既以十八日逃出重庆,飞向昆明,二十一日又逃出昆明,飞向河内。从此脱离了抗战阵营,走上了他的“曲线救国”之路。接着是日寇近卫内阁继十二月三日的声明之后,又于二十二日来一个第二次声明,明白地提出了“共同反共”的建议。二十九日汪精卫急忙来一个艳电响应,极尽了串演反派的能事。   这些都在前面已经提到过。但在“副总裁”汪精卫的艳电响应之前,却还有人更抢先的,便是“正总裁”的蒋介石在二十六日所发表的长亘五千字的响应了。响应的方式自然不同,一个是串演反派,另一个是伪装正派。伪装正派者对于近卫的第二声明是逐句逐字地加以驳斥的。措辞很严峻,不厌烦复。对方说一字,一定要还十字,对方说一句,一定要还十句,于是原声明仅仅五百字的东西,竟回答以十倍以上的长文。两国交兵。长文骂阵,这岂不是一件滑稽的大事吗?   敌人的指示是国民党“停止抗日容共”或“共同防共”。假使真是有抗日的决心,那就该一反其道而行。怎样一反其道而行呢?很简单,把孙中山的三大政策恢复转来,和苏联更加亲密,和共产党更加合作,把抗战的基础建立在动员工农民众上。那就是最好的答复。说得更具体一点吧,赶快放弃一党专政和个人独裁,立即组织战时内阁,把中共的领袖都请出来,共同参预国政;把作为装饰品的参政会索性进升为真正的民意机关,使它有立法并监督行政的大权;同时惩办那些贪污腐化、自私自利的无能卖国分子。那就是最好的答复。只要你真正在抗日,那有闲工夫在纸上发泄,和敌人隔海骂阵呢?   所行所为一切都照着敌人的指示在做,抗战的大本营不再设立了,连专做红白喜事的三厅——一个比较积极抗日的文化人集团,都尽力地加以分割并缩小了。敌人是很聪明的,你只在文字上显得嘴硬,而言行不符,它还不会会心微笑吗?一个五百字的声明,你用五千字来驳斥,那正证明了你对于声明必恭必敬地读得十分专心,你是已经受了动摇,你是使敌人收到了攻心的效果,从此你们就可以以心传心了。   岳州拿下后敌人不再进,长沙大火后敌人也不再进,这是敌人的示惠,放长了缰绳,来坚定你对于“声明”的了解。两位演员的了解力都很不错,一反一正,一内一外,收到了应合之妙。   因此,汪精卫的出走,在国民党反动派里面,早就有人明白地说过,那是“最高”一人的苦肉计。当时太天真了的人们还有点半信半疑,如今看起来,此一计也,不仅是“苦肉”,而且是苦心了。我们是后知后觉者,看到了陶希圣活着受宠,看到了周佛海死而哀荣,看到了张松献地图,日本人又成为良友,一场闹剧看了十年,才看漏了台。   然而老百姓毕竟是聪明的,前好几年,在川南乡下早就流行着这样的一首民谣:   弓与弦   你是弓,我是弦,   你走曲线我直线,   反正大团圆。   一手弓,一手箭,   盘马弯弓杜美原,   箭箭射燕然。   从前我对这民谣不大了解,现在可完全了解了。弓是谁?弦是谁?用不着再说。“杜美原”不是“土肥原”的变音吗?“燕然”不是以音近而影射“延安”吗?   摆在眼前的形势谁都是知道的?弓已折了,弦也快要断了。土肥原被宣布了死刑,延安已成为解放中国的圣地。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落英听雪】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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